第十章 太陽為誰升出來
秋日村裏的消息是傳播得最快的,人們幾乎看得見空氣的流動,即便沒有一絲風,種種的聲浪也足以推動空氣長了翅膀一樣地飛來飛去。
太陽還沒升出來的時候,空氣就開始有些異樣,接著人們很快得知了良子娘去世的消息。
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人們還是感到了壓抑,早飯吃得沒滋沒味兒,放下碗筷就去了街上。以往這時候街上隻有些匆匆忙忙上班、下地的人,今天閑在家裏的人也出來了,大家議論著良子娘的死,聲音就像無數隻蜜蜂的聚集,嗡嗡嗡嗡……一整條街都被這聲音封鎖了。
這時,兩個頭上戴白布條的小夥子出現了,他們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在稠密的聲音裏匆匆地穿行著。人們知道,這是派去報喪的人,向良子本族的人家正式報告良子娘去世的消息,知道不知道也要報告的,就像一道必須的程序,有了這報告,也就有了前去辦理後事的資格,不然,遇到愛挑理的人是不會去的,他會覺得辦事的人家小看了他。兩個小夥子都在十七八歲,一個長長的頭發,一個光光的腦袋,走路是活潑潑的沒有準頭的那種,頭上雖帶了白布條,臉上卻抑製不住地流露著興奮,不是有意的,是青春期固有的模樣,想抹也抹不掉的。當然也跟良子娘和他們年齡的差異有關,良子娘已是六十八歲,與他們又不在一個鍋裏吃飯,他們的悲傷從何而來呢。
緊接著,良子本族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向良子家走去,他們大多上了些年紀,不同於兩個小夥子,個個臉上蒙了一層陰鬱,見了人也不打招呼,腳下的步子又重又急,就像肩負了天下最要緊的事情。跟兩個小夥子相比,他們顯然有做給人看的意思,認為人死了,就該是這副模樣的,沒有其它模樣可選擇。
在這本族的人中,一個高個頭的黑臉漢子尤其引人注意。倒不是他的高和他的黑,而是他與良子家的關係。按輩份,良子該叫他堂叔的,可誰都知道,這些年來良子一直沒叫過他。良子倒沒什麼,是良子娘不許他叫,良子娘和良子這叔相互仇視了幾十年,直到閉眼良子娘也沒有和好的意思。這下良子娘死了,本族年紀最大輩份也最大的,就屬良子這堂叔了,逢到這種喪事,按常規總管是非他莫屬的,可是麵對剛剛閉目的良子娘,他這總管當得成麼?人們望著他,發現他的背稍稍地有些駝了,頭上有許多一閃一閃的白頭發,腳步也踢踢踏踏的,像是忽然間老了許多。有人悄聲問,三黑有五十幾了?有人答,小六十了吧。便有人說,良子家這事,要有熱鬧看了。人們見他穿一身褪了色的藍衣褲,膝蓋、胳膊肘都打了補丁,褲口有幾條布絲飛揚著。一條黃狗從人群裏鑽出來,尾隨在三黑身後,忽然咬了下三黑的褲角,便得了便宜似的轉了回去。三黑卻頭也不回,依然踢踢踏踏地向前走著。人們捏了把汗似的想,一個對狗咬都不在乎的人,他還能在乎什麼呢。
就在三黑往良子家走的時候,良子家也正在為三黑當不當總管的事情進行著一場緊張的策劃。
最先來良子家的多是良子的好友和左鄰右舍,他們雖與良子不是一族,但屬真誠相助的一夥。有幾個在勸說傷心的良子和良子的家人,有幾個則為良子娘穿衣服,淨臉麵,扯單子,擺供品。這些瑣碎的事情他們做得情深意長,一絲不苟,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良子家與三黑家的恩怨他們也是清楚的,因此在這緊要的關頭,他們一邊勸良子止住哭泣,一邊跟他商量三黑來了怎麼辦的問題。當然大家希望的是三黑當不上這個總管,可是想來想去的,找不出一條說得過去的理由,隻要他來了,總管就一定得是他的,除非他自己不肯來。這時早有好事的跑來,說三黑正往這裏走呢,說話就要到了。一時間大家就有些緊張,覺得這喪事八成要壞在三黑手裏了,三黑肯來,說明他已做好了當總管的準備,指望他盡心盡力為良子家辦事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決不會甘心把事情辦得平平常常,平平常常不是他的品性,他的品性是無是生非,無風也要興起三尺浪來。情急之中,便有聰明的人想出了主意,說三黑他再是總管,凡事也要跟良子商量,良子不答應,他就寸步難行,比如花錢,他說花一千,良子隻肯出五百,他就沒辦法。隻要良子這兒有個準主意,他就得圍著良子轉。良子要有個什麼準主意呢,第一,進門的頭他得磕,不磕良子就別停哭,害得娘一輩子不舒心,磕個頭還不應該嗎,同時也可先殺殺他的威風。第二,他的主意反著聽,他說東,西一定是對的,他說南,北一定是對的,千萬別上當。第三,管帳目的人不能由他挑,趁他還沒開口先薦個可靠的人給他,讓他想做手腳也沒機會。其它的事,沒法說得太細,隻有邊做邊隨時對付了,反正要記住一條,對喪事有利的,辦,對喪事不利的,總管說了也可以不聽,他這個總管是為喪事服務的,不是大家為他服務。這主意一出,大家有了主心骨似的,立刻踏實下來,忍不住就往院門口望了又望的,仿佛在盼著三黑的到來了。
這出主意的人名叫三白,聽起來就像三黑的弟兄,其實是個外姓人,跟三黑一點不沾邊。因經了良子的推薦他才得以去良子所在的一家村辦工廠工作,所以他一直感謝良子。跟三黑他從沒有過交往,但三黑的劣跡他是有過耳聞的,特別是過去在生產隊的時候,三黑從來都是讓生產隊長最頭疼的社員,沒有一任生產隊長沒吃過他的苦頭。那時三白和良子還都在中學讀書,待從學校回來,生產隊的活計剛開個頭兒,土地承包就開始了,他們都沒趕上看三黑怎樣讓生產隊長頭疼。生產隊時期良子娘一直擔任婦女隊長,是個積極向上、一心為集體的婦女形象,她自然看不慣三黑與生產隊長的作對,往往比生產隊長還激烈地反對三黑,三黑就有些惱羞成怒,作對的對象連良子娘也在內了。他從沒稱過嫂子,總是直呼良子娘的名字丁桂珍,愈是人多的時候就愈是丁桂珍、丁桂珍地叫。更惡劣的,是有一次下大雨他竟跑到良子家的房頂上把已經抹好的漏雨的地方扒開了,要不是良子娘及時發現,說不定就毀在那場大雨裏了。為此良子娘氣出了一場大病,三黑卻說扒開是事實,但扒開是為了幫著抹得更結實,結果還沒來得及抹就被良子娘發現了。這話多數人都不大相信,良子和良子娘孤兒寡母,自然需要三黑這堂弟的幫助,但三黑這樣的人,誰也難想象他會冒了大雨去做好事。後來,三黑再沒提起過,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話了。這些陳年往事三白都是聽說過的,偶而來良子家裏,良子娘直接地提起,印象就更真切了些,因此在三白眼裏,三黑簡直就是個六親不認的惡棍,對這樣的惡棍,隻要有機會就該讓他吃一吃苦頭的。雖說這些年他老婆鬧病,菜地撂荒了不少,日子過得人人不如,好像已是遭了報應,但報應說報應,苦頭說苦頭,人為的苦頭不讓他嚐一嚐,他還是不會有真正的覺悟。這一回的喪事,也許對他好壞都是次機會了。
三白這樣的人,做什麼都是要顯示他的聰明的,平日忙碌在工廠裏,顧不得關心廠子以外的事情,這一回,人多、熱鬧,又是良子家的大事,他便拉開了架勢一般,出口就是“章法”,每一字每一句,都要在這低沉的氣氛裏閃爍出力量的光輝。
與良子同族的人陸續地到了一些,但多屬於隨和的不多事的,進門遞上燒紙,在靈前拜上三拜,便自覺地找點事做,比如打掃院落、借些桌椅板凳等等。這些手邊的活兒還不需要總管來吩咐,人們隻是按以往的習慣在盡著同族的責任。
這時,便有人報告說,三黑已是到院門口了。
良子正在與同族的一個人在說著什麼,好像在轉達三白的“三條”,三白打斷他說,一會兒再說,先哭,哭慟一點。
接著三白又轉告良子的家人們,哭慟一點,不說讓停就隻管哭。
於是,靈堂內立刻哭聲大作,悲慟的氣氛從屋裏彌漫開來,瞬間就籠罩了一整個院子。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了手裏的事情,怔怔地站著,被這哭聲震住了似的。
伴隨著哭聲,三黑已走進來,站定在靈堂前。守候在靈前的一個小夥子上前收了三黑手裏的一遝燒紙,熟練地撚成扇形,在燭光上點著了,然後扔在了三黑麵前的一個黑色的瓦盆裏。
三黑拱手作了個揖,就看著那小夥子,待小夥子喊一聲“免禮”,他才算完成了這進門的禮節。
奇怪的是小夥子看也不看他,拿了三根香顧自往香爐裏一支一支地插著。原來的三根香其實才隻燒了一半,小小的火星升騰著白色的細煙,小夥子卻也不理會,隻管插。
盆裏的紙慢慢地燒成了灰燼,屋裏的哭聲卻愈發地一浪高過一浪,毫無停下來的意思。三黑站在那裏,似有些茫然,按常規,哭聲一停他就可以進屋與良子家的人見麵了,可是哭聲就像一道無形的屏障,使他眼看著靈堂內慟哭著的良子卻無法近前。
這時,又進來幾個燒紙的,與三黑並肩站在靈堂前,待那管接紙的小夥子將紙點著,幾個人卟嗵就跪下了,邊跪邊哭,與屋裏的哭彙入了一處。三黑正不知所措,忽然覺得身後也有哭聲,猛地回頭,就見身後又呼拉拉跪倒了一片,,哭得比屋裏還要驚天動地。三黑站在其中,身子高出了一截,鋪天蓋地的悲聲就像壓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他終於有些難以支撐,一雙腿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小夥子的“免禮”到底響起來了,跪在地上的人們才止了哭爬起來,轉眼間散開去,也不知去了哪裏。三黑則有人引著進了屋裏,掀開良子娘身上的蒙單請他看了看,然後才見良子走上前來,用哭啞了的嗓音叫了聲“三黑叔”。
三黑看看良子,又看看良子周圍的人,明白了什麼似的,說,良子,你娘這事,由誰來管?
良子說,除了您,誰還能管,這不一直在等您嘛。
三黑垂下眼簾,歎口氣道,你叔老了,不中用了,還是換個人吧。
良子大約沒想到三黑會這樣說,詫異地望著他。
這時三白從一旁插言道,三黑叔您就甭推辭了,挨個看看這屋裏的人,哪個敢越過您去?資格沒有,經驗更說不上,您要不管這事,不是讓良子為難麼。
良子大約也沒想到三白會這樣說,又將詫異的目光轉向三白。
三白卻不看良子,隻盯了三黑,一臉的虔誠,似乎在求著三黑了。
其他人聽三白這麼說,也便順了三白勸三黑不要再推辭。
三黑終於答應道,好吧,我就來管,不過,這麼大的事,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良子,到時候你可不能怪我。
良子隻好說,我知道,怎麼能怪您呢。
總管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三黑開始把屋裏屋外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個一個地點名,一個一個地安排事宜。良子將三白叫在一邊,小聲說,他不想幹咱正求之不得,你怎麼還攛掇起來了?三白說,我剛才不說過了,他的主意得反著聽,真不讓他幹了,你這喪事就甭想辦好了。這樣他在台上,什麼事都休想瞞過大家的眼睛,倒是好對付的了。良子說,我看他年歲大了,不像前些年有精神了,剛才那事,他什麼不明白,擱從前早不幹了。三白看看停放在床上的良子娘,說,這話讓你娘聽見,不罵你才怪,怎麼替他說起話來了?他好好管事自然好,萬一有閃失,你一點不知情,不是虧死了?吃虧還是小事,你娘屍骨未寒,你忍心她就這麼不放心地走麼?說得良子終於沒話說了,點頭道,好吧,聽你的就是了。
這時三黑已把名點完,他安排的第一個差事就是掌管帳目。但還未及開口,三白忽然走到近前問道,三黑叔,這管帳目的人您打算找誰?
三黑看看三白,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三白搖頭道,太老了,得要腦瓜好使又老實可靠的,良子家人緣好,上份子的鄉親一定少不了,這亂哄哄的場麵,萬一給人家漏掉幾份,良子倒好說,鄉親可不會算,到時候還不罵您這大管事的?
三白臉上帶了笑,畢恭畢敬的樣子,一雙小眼睛卻閃著狡黠的光。
三黑不笑也不惱,黑黑的臉有些木的樣子,說,那你說呢?
三白倒也不客氣,當即說了個名字出來。那人年輕,與良子同族,還是三白廠裏的會計。
三白說完,便看著三黑,等待三黑的反駁似的。
三黑卻仍是那樣的表情,臉上的肌肉都像僵住了,一雙眼睛似受了肌肉的局限,長時間地木著,半天也不見眨一眨。
仿佛是表情影響了三黑,三黑的嘴啟開一條縫,毫不反抗地說道,好吧。
三黑竟是這樣輕易地就同意了,三白一麵高興,一麵又有些失望,比起剛才的下跪,顯得簡單了許多,不要說衝突,就是對立也談不上,簡直是溫順善良,與良子家團結一致呢。
三白不甘心地說道,您要是不滿意,就再找一個。
三黑說,不必了,我滿意。
然後三黑就開始分派其它的差事,打墓的,買花圈的,做孝衣的,聯係火葬和車輛的,壘爐灶做菜、做飯的等等。三白一直站在旁邊,專等那可以反駁的意見,說出來看三黑如何反應。可是三白的每一次反駁,三黑眉頭都不皺一皺就同意了,看上去三白倒像是三黑的策劃者了。
總也不見什麼波瀾,三白便有些沮喪,就像一心要抓小偷的警察,小偷卻總也不肯犯案一樣。待說到做孝衣的事情時,三白再也忍不住,明知三黑是有道理的,卻硬是提了相反的意見,心想,看你三黑還裝不裝相。
三黑是要本了節儉的精神,提出隻給良子一家人做孝衣,其他本家、親戚綁個白布條戴個黑紗就可以了。三黑說,講究新事新辦的人家,連孝衣也不穿了,良子是個孝子,不讓他穿他一定不幹,但要是都穿,也太浪費了,咱就來個新舊結合吧。
這時候三白就接過去說道,不行,節儉也不能在這上節儉,一尺白布才多少錢,每人拉上一身,總共也超不過200塊錢去。再說新辦舊辦也不在穿不穿孝衣上,您說穿孝衣是舊辦,我說穿孝衣還是新辦呢,嬸子操勞了一輩子,一輩子受人敬重,多一個人穿孝衣,就多一個人記著嬸子,莫說孝衣穿完了就完了,留在個人手裏多少是個念想呢,就是將來做成個小被子,蓋在身上也會想起嬸子的為人不是?
三白一再地提到“嬸子”,顯然有了挑畔的意味,但三黑仍是那麼個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說,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那就問問良子吧。
有人就把良子叫到了跟前。良子說,別人家咋辦就咋辦吧,咋辦我都沒意見,對老人好不好反正也不在穿不穿孝衣上。
聽良子的意思,倒像是傾向三黑的意見了。三白便有些不高興,說,嬸子真是白疼你了,這時候了還摳門兒算小帳。
良子說,村裏一再提倡新事新辦,我不想搞得太惹眼。再說,我娘也是一輩子不守舊的人。
三白說,這麼說,你是同意按三黑叔說的辦了?
良子看看三白,沒有吱聲。
三白說,家裏其他人呢,其他人什麼意見?
其他人便是良子的媳婦了,良子的兒子才十二三歲,孝衣怕是見也沒見過呢,能有什麼意見。
良子說,那我把淑琴叫來?
三白點了點頭,三黑沒吱聲。
良子去叫媳婦的當兒,三黑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三白,今兒你是幫忙來的還是找碴兒來的?
這聲音讓三白猛地吃了一驚,他看著三黑,發現他木著的臉似變得生動起來,眼睛明亮得幾乎不敢與他相對。三白終於低下眼簾,看了三黑製服上衣的第二個扣子說,我找碴兒,是為了讓你不找碴兒。
三黑沒有說話,隻冷冷地笑了笑。
三白說,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全明白,良子是老實厚道,換了我,門都不會讓你進的。
三白說得狠狠的,試圖使三黑把自己的不敢麵對看成是不屑麵對。
三黑仍不說話,冷冷的笑依然僵在臉上。
三白抬眼看看三黑,又說,你這總管是我攛掇成的,我也有本事讓你當不成,就看你對良子是真心實意還是心懷鬼胎了。
這時良子把媳婦淑琴叫來了,三白對三黑說,您是總管,您說吧。
三黑看也沒看淑琴一眼,說,我說什麼,我已經對良子說過了。
三白說,把人家叫來,您不能一句話不說吧?
三黑說,這種事,我從來不找做媳婦的商量。
三白說,都什麼時代了,您還搞重男輕女那套。
三黑隻是不肯說,也不看淑琴,反一轉身跟另外的人說別的事去了。
淑琴是個要麵子又敢說話的女人,三黑這麼對她,她就有些吃不消,先是漲紅了臉,接著胸脯一鼓一鼓的,氣出得急促起來。她幾步上前跟三黑站了個對麵,說,良子說了,是你叫我來的,叫來了你又不理不睬的,算什麼總管?
三黑卻仍不看她,隔了她對後麵的那人說道,就按我說的辦吧,花圈買一個,不要太貴的,適中就可以了。
那人答應著正要走,淑琴回頭一把拽了他道,先別走!又對了三黑說道,李三黑,你以為你是誰,大總管是不是?李家的大輩兒是不是?那是良子老實厚道,是三白這樣的鄉親公正、講理,要不是他們抬舉你,你也配!我是做媳婦的不差,但這是我婆婆的喪事,在我婆婆麵前,我得排第一個,你能排到第幾?要是上天有靈,我都敢跪在地上問問,你這樣的人該不該當這個總管?
淑琴的嗓門又高又亮,這麼一嚷,屋裏屋外幾乎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人們都注意地往這裏看著。
這時從外麵進來個燒紙的人,有人接了那紙,點著了,火苗一下子衝起老高,就像給淑琴助威似的。
淑琴見了,不由地鼻子一酸,也是紙一燒哭聲就該起的,便放聲大哭起來,引得良子、孩子以及所有陪在靈前的人又哭了一陣。許多人勸著他們,三白也在其中,一會兒勸一勸良子,一會兒又勸一勸淑琴的。三黑則站在一旁,臉色陰沉地看著。那要去買花圈的人問他現在要不要去,他也不理他。三黑這樣子讓許多人捏了一把汗,人們想,三黑怕是殺人的心都有了吧。
哭罷了,淑琴還不算完,臉上淚光閃閃的也不去擦,抬頭就對了三黑說道,孝衣的事,不能搞什麼節儉,所有親戚、本家都得穿,我們家不怕破費這點錢;花圈也不能買一個,哪個親戚朋友願意買,隻管讓人家買,不能限製。我和良子買的花圈,要價錢最貴的,便宜了我們不要。別說是紙做的,就是金子做的也得買!
淑琴一句接一句的,人們擔心的同時,又有些振奮,平時看這淑琴倒也安分,真到了事上,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把三黑噎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人們猜想,三黑不是要辭去總管,拂袖而去,就是要針鋒相對,與淑琴大鬧一場。反正這喪事是不會好的了。
果然,就見三黑低沉著聲音叫了聲“良子”,三黑說,良子,你們家是你說話算數還是你媳婦說話算數?
良子還沒說話,三白搶先答道,誰說得對誰就算數,男女都一樣,你不用專欺良子。
三黑仍執拗地看了良子說,良子,你說句話,要是你說話算數,我還把這個總管當下去;要是你媳婦說話算數,我起身就走。我這個人,最見不得的就是女人摻合事了。
淑琴說,大家聽聽,倒成了我摻合事了,到底是我們家的事還是他三黑家的事呀?
三黑不理淑琴,說,良子,就等你一句話了,你說吧。
一時間,屋裏屋外安靜得要命,都等著良子的一句話似的。
良子卻久久地沉默著。
淑琴說,你怕什麼,說句話他能殺了你?
良子看看淑琴,忽然一轉身,撇下大家進裏間去了。
三黑的臉顯得更陰沉了,堵了裏屋門口說,良子,我真可憐你,你娘在世的時候聽你娘的,你娘不在世了又聽你媳婦的,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一回主呢?良子,知道為什麼跟你娘磕磕絆絆幾十年麼?就因為她從來不把咱李家的男人放在眼裏,從來是要她一個人說了算,往小裏說,她對你說了算,往大裏說,她對你爹甚至對我也要說了算,我不理她,她還找上門來挑三挑四的。你爹是怎麼死的,還不是你爹偷了生產隊的一口袋土豆,你娘硬逼著你爹向生產隊長認錯,生產隊長又逼著你爹向全隊的人認錯,你爹是活活臊死了啊!對我呢,你娘更是不放過了,說句話都要警惕,隻要是她不願聽的,她就說你是破壞集體。我承認我對生產隊沒起過什麼好作用,但那不能怪我,誰讓生產隊又苦又累還沒糧吃沒錢花呢。有人會說了,沒糧吃沒錢花大家都一樣,又沒虧待了你一個。我可不這麼想,我就是覺得吃虧,憑什麼一身汗一身汗地流連點零花錢也掙不上?憑什麼別人能當生產隊長我就隻能聽別人的?還要聽什麼婦女隊長的,我一個堂堂的七尺男兒,難道還不如一個女人麼?良子,你娘這人就是太好強太要麵子了,別人的麵子她可一點也不要,今兒當了眾鄉親的麵,說句憋在心裏多年的話吧,你三黑叔這麼多年混不出個人樣兒來,就是生讓生產隊給毀了,就是生讓生產隊你娘這樣的人給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