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烤紅薯的時候,李伯君見老白正從一個女人手裏接過張50元的票子,用手一摸,立刻還給她說,假的。女人吃驚地接過去,又是摸又是照的,說,怎麼會是假的,怎麼會是假的呢?老白說,又薄又軟,沒錯。女人隻好另拿了一張,老白接過去抖了抖說,這張還差不多。待女人沮喪地走開,李伯君說,老白夠本事的。老白說,不要說50的,就是10塊5塊的,也休想從我這兒逃過去。李伯君說,那是,老白是誰,能烤紅薯,還不能認出個假票?老白便笑了,說,李老師你又取笑我。李伯君說,怎麼是取笑,你說說,是認假票難還是烤紅薯難?老白更笑了說,你呀你呀,趕緊拿塊紅薯走你的吧,久了又該挨媳婦罵了。李伯君說,今兒沒事,媳婦沒在。老白說,怪不得有了精氣神兒呢,印堂亮得都要照見人了。李伯君說,媳婦在家你這麼說,媳婦不在家還這麼說,好歹換個新詞兒啊。老白說,不用換,對你怎麼說都是真票。這回輪到李伯君樂了,說,老白呀老白,烤紅薯真委屈了你了。
李伯君說完交給老白些零錢就往回走了,走了幾步回頭望了望,發現老白還望了他笑呢。李伯君就也笑,還向老白擺了擺手,心想,逛街是真好啊。
這天晚上,胡月亮回來得很晚,李伯君看完電視要睡覺了才聽到東屋的開門聲。李伯君看的是香港連續劇,劇裏的一個風騷女人他不知怎麼愈看愈像胡月亮,他便想象胡月亮如何在昏暗的燈光下與理發的客人調笑,如何被客人拍拍臉蛋摸摸大腿什麼的。後來他又覺得想象得不對,燈光不會是昏暗的,昏暗了還怎麼給客人理發呢?結果,兩集電視劇看下來,竟像一直是跟胡月亮攪在一起的。
接著李伯君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在黑暗裏向外看,見是胡月亮正一捧一捧地接了水洗臉,洗完臉又把腿伸到水管下,任水流衝擊著。李伯君想,這女人身體夠棒的,敢用涼水洗腳,要擱華英早受不住了。洗完腳又用毛巾伸進衣服裏擦啊擦的,李伯君看了就覺得少那50塊錢是應該的了,洗澡對女人確是大事呢。
第二天上午,李伯君仍出去逛街,胡月亮仍去她的理發店,倒是再沒見什麼男人。可是到了下午,李伯君睡完午覺要出門時,忽然就見胡月亮又領了一個男人進了東屋,這回可不是那個矮胖子了,換了個瘦高個,一張臉黑得木炭似的,走在胡月亮身後,小眼睛看了東屋又看西屋的。窗簾本就是拉著的,進屋後胡月亮將門一關,李伯君就再也休想看見什麼了。這使李伯君又非常地想搞出個水落石出,水落石出了他就好對胡月亮說話了。
李伯君在東屋窗下站了一會兒,聽到床板吱吱呀呀響的聲音。李伯君想,這胡月亮,果真是那種女人。他忍不住又聽了一會兒,才悄悄返回了北屋。他說不清此刻的自己是什麼心情,一個中學老師偷聽這種事情,簡直是下作呢。他有些羞愧地想。
不過,李伯君待那男人走出去後,還是沒有猶豫地敲開了東屋的門。胡月亮等了一會兒才將門打開,她的眼睛顯得更大了,顴骨也更高了,頭發還沒來得及梳理,就像害了場大病似的。
胡月亮對李伯君的到來顯然感到了吃驚,她擋在門口問,有事嗎?
李伯君看著胡月亮的大眼睛。那眼睛凹陷下去,顯得十分地疲倦,眼神裏透出慌恐和憂傷,一張臉卻又勉強地以不屑支撐著。李伯君不知為什麼有些發慌,他想發慌的該是這女人,他倒是慌的什麼?
李伯君躲開胡月亮的眼睛,看著她米黃色的無袖汗衫,盡力沉著了聲音說,我想跟你談談。
胡月亮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李伯君放了進去。
屋裏黑洞洞的,李伯君一時看不清坐位在哪裏,就說,能不能打開窗簾?
胡月亮沒理他,隻將門打開,使一張桌子兩把木椅顯現在李伯君的視線裏,而那張床仍隱藏在窗簾遮起的黑暗裏。
桌子、椅子上都滿了灰塵,地上也不知放的什麼,這裏一團那裏一團的,給人無法立足的感覺。李伯君皺了皺眉頭,沒往椅子上坐。
胡月亮開口問道,談什麼?
李伯君說,我想知道,剛才出去的那男人是誰?
胡月亮說,我一個親戚,怎麼了?
李伯君說,那昨天的那個呢?
胡月亮看看李伯君,說,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李伯君說,大家都是明白人,當初租給你房的時候,你並沒說還有這種事情。
胡月亮與李伯君拉開了距離站著,這時她低下頭,不再吱聲。
李伯君說,這事按說應該我媳婦跟你說的,我媳婦沒在家,隻有我來跟你說了。
李伯君說,我得考慮我們家的名聲,鄰裏街坊的知道了,派出所也就瞞不住了,我不想讓派出所為這事來我們家。
胡月亮無聲地站在暗影裏,使李伯君無法分辯她臉上的神情。
李伯君忍不住說,你總得說句話,是搬走還是不再有那種事情?
胡月亮這時轉了個身,坐在了身後不遠的床上。
李伯君的目光追了胡月亮,不知再說點什麼,但又不想沉默下去,就又開口道,好好的個人兒,幹嘛要幹那種事情?
這話說出來,有了種關心的意味似的,就好像大哥說一個妹子,又好像朋友說一個朋友。李伯君其實一點不想表示什麼關心,意識到“關心”他心裏好一陣懊喪。
仿佛李伯君的話鼓勵了胡月亮,胡月亮忽然睜大眼睛,跟人吵架似的,狠狠地說,我需要錢。
李伯君不由嚴厲了口氣說,這世上的人哪個不需要錢,需要錢就非幹這不可啊?
胡月亮卻沒理會李伯君的嚴厲,你不懂!過了一會兒,又說,就沒有別的通融的辦法了?
李伯君怔一怔,說,也有,就怕你不肯。
胡月亮說,你說。
李伯君說,每月再加一倍的房租。
李伯君也不知自己怎麼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完全是隨口而出。卻沒想到,胡月亮卻認了真。
胡月亮說,再加一倍就是700塊錢,我絕付不起的。
李伯君說,那你能加到多少?
李伯君想,這念頭其實也不錯,多掙個房租,就幫了他生活的大忙了。
胡月亮的回答卻是,我一分也不想再加了。
李伯君隻好不由分說地說,那隻有按我說的前兩種辦法了。
胡月亮又一次低了頭,使李伯君隻看得見一團燙過的黑頭發。半天,那頭發裏發出聲音說,這樣行不行,跟你,一個星期一次,四次350塊錢,算加給你的房租。
聲音微弱得很,但李伯君還是聽清了,他吃驚地望著那團頭發,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是個男人就肯隨隨便便跟女人睡覺?
胡月亮抬起頭來,大眼睛直視了李伯君說,那你說咋辦,反正我來不及再找房子了,也不能再加房租,除了這個辦法,你說我該咋辦?
胡月亮的眼睛就像兩潭湖水,要把李伯君淹沒了一般,李伯君幾乎有些困難地想,倒像是我的不是了,倒像是她占了理似的,可她占的什麼理啊。
李伯君這時候不由想起了華英,他想若是華英在,事情也許就好辦多了,女人對女人,什麼話都可以說一說的。不過他又想,若是華英在,一星期一次的話胡月亮也就不會說了,這話他還是頭一回聽到,反對歸反對,到底也讓他莫名地心動了一下,這樣的女人住在家裏,他的機會真是多得不能再多了,就像近水樓台,又像河邊的鞋子,他不想得月不想濕鞋似乎也有些由不得他了似的。
事情隻好不了了之。李伯君從東屋裏走出來,鎖了北屋,繼續逛他的自由市場;胡月亮則鎖了東屋,仍去她的理發店。院子裏一下子恢複了安靜,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
李伯君很少去商場,也很少去電影院,他覺得那些地方比起自由市場總是做作了許多,就像戲台上的臉譜,給人虛假、失真的感覺,還是自由市場自由,自由地賣,自由地買,自由地 喝,自由地討價還價,所有的人都平等在一條線上,再是服裝華麗的人也要跟髒兮兮的商販打交道,有時踩了一腳的爛菜葉子,也隻有跺一跺腳,生氣都沒處生去。
自由市場還可經常有激動人心的事情發生,比如吵架,你一句我一句的,吵著吵著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嘴一管不住,手也就管不住了,上去就是一陣撕打。周圍的人也不去拉,隻管讓他打,打得愈狠愈過癮似的。李伯君遇到這種事就走不動了,非擠到跟前看到底不可。不知為什麼,這種事也讓他莫名地動心,不是動心打架,而是動心那眾人圍觀的氣氛,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發生了,其實也許隻不過因為幾句口角,但沒人去問為什麼,人群如浪湧一般愈圍愈多起來。自由市場就像大海的性質,吵架或打架就像海麵上由風而起的漩渦,而海底還不知潛藏了多少這種漩渦的可能。李伯君自己也有過這種可能,但他是個曉得分寸曉得化險為夷的人,因此總是不待漩渦形成就風平浪靜了。他動心的是別人造成的漩渦,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他其實是有幾分畏懼的。有一回他與一個賣魚的女人討價還價,那女人兩手沾滿了魚鱗片,,臉上也沾了幾片,有一片正好沾在鼻尖上,樣子十分地滑稽。魚是羅非魚,由於好賣女人死活不肯為五毛錢鬆口,非有整有零要他十塊五毛錢不可。他說給個整算了,做生意不能做得太死了。女人說,十塊是個整,五毛也是個整,整對整你就交錢吧。他說,讓大家說說,十塊跟五毛比五毛是零還是整?旁觀的人便笑,卻並不答話。女人說,你這個人,十塊錢都出了還在乎五毛錢?他說,不是在乎,是要論出個是非,到底五毛錢是不是個整?女人看看周圍的人,猛然放下手裏刮魚鱗的刀子,伸了兩手說,論咱就論一論,你說,五個指頭跟一個指頭比,哪個是個整?她將右手的四個手指頭蜷起來,隻剩了一個小指頭。李伯君跟女人爭辯的時候一直看著她鼻尖上的那片魚鱗,這時他便盯了那魚鱗說,你也說說,假如你手上有100片魚鱗,臉上隻有5片,5片是不是個零?合起來說該是一百零五片,就像十塊零五毛一樣,不是零怎麼就叫零五片零五毛呢?圍觀的人不由地大笑起來,有人還起哄說,數數數數,看看到底有多少片。女人的一張黑臉立刻氣成了紫色,她抄起剛放下的那把刀子,擺起架勢說,虧你還是個男人,今兒姑奶奶就給你放放血,讓你明白到底哪個是整哪個是零?李伯君沒想到這女人是個剛烈性子,經不得幾句話就翻了臉,那沾了鮮血的刀子亮閃閃的,使他頓生恐懼,他急忙拿出十塊五毛錢,交給女人就想走人。看看周圍的人,卻又覺太丟麵子,便補了句說,我那是五毛零十塊,你可看清楚了。一場爭吵,便以大家的哄笑作了結束。
當然,這樣的險情是很少有的,大多是與商販交談、交涉中的愉悅。華英常譏諷李伯君說,你真該辭了老師做小買賣去。李伯君卻正經地說,有些事情看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真做小買賣我決做不來的。華英說,那你著迷的到底是什麼呢?李伯君說,這就像抽煙、賭搏一樣,也像你喜歡洗澡一樣,要問著迷的是什麼,你答得出來麼?華英果然有些答不出來,卻還是不甘心地說,逛自由市場跟洗澡怎麼能是一回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華英出差的時間約是十天,眼看五六天都過去了,李伯君與胡月亮也沒談出個最後的結果。胡月亮那裏固執得很,除了自己的身體,什麼都不想放棄,特別是錢,仿佛一分錢對她都如生命一般地重要。李伯君這裏也固執著,卻固執得愈來愈有些勉強,定好交房租的日子是每月的1號,現在已是29號了,看來加房租和趕她走都是不可能了,各種麵目的男人仍是每天每天地來,多則一兩個小時,少則二十幾分鍾,就像串個門一樣,來去無阻,自由自在。李伯君有時就想,倒像自由市場開到他家裏來了,可是這是什麼樣的自由啊,又是什麼樣的討價還價啊。胡月亮不是陪男人就是呆在理發店裏,很少有跟李伯君談話的機會,隻是偶爾買了好吃的速食品就送李伯君一份,好像以此在乞求李伯君對她的妥協。李伯君也不推辭,卻想了個回報的辦法,那就是允許她到他的洗澡間洗一次澡。接受她一次速食品,她就可以去洗一次。至於房租的事情,各自都提也不提。胡月亮倒也大方,請她洗她就去洗,洗出來說聲謝謝,下次就還送李伯君速食品。這樣來來去去的,兩人心裏都明鏡似的,房租的事情像座山似的橫在他們之間,他們卻似乎在以洗澡和速食品浪費著精力和時間。他們都有些不由自主地,你來一次我去一次的,最初功利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漸漸的,似乎有了相互關心的意味,吃著速食品的李伯君和從洗澡間裏走出來的胡月亮都多少會變得柔和些,李伯君會想,這女人也怪不容易的,連好好做頓飯的工夫都沒有;胡月亮會想,一個懂得以洗澡回報的男人一定是細心、體貼的。但李伯君畢竟是中學教員,想事情就多了“積極”的層麵,有時他會充滿感慨地想,人生活在社會裏,社會是多麼大的力量,它可以隨意擺布一個人的命運,你想好好做人,你想與它抗爭,能由得了你嗎?風塵女子有多少傳說的故事,其中又包含了多少辛酸啊!但李伯君和胡月亮又誰也不肯將想法有太多的表露,胡月亮第一次將一盒速食品遞給李伯君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李伯君問,這是什麼?胡月亮說,順便買了兩份,送你一份,家裏不是沒人做飯麼。李伯君說,我自己會做飯的。胡月亮說,反正買了,你要嫌棄就扔了它。胡月亮說出“嫌棄”來,李伯君也就隻好收下了。
李伯君已是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胡月亮卻是每天每天地要洗,有時在水管前擦洗,有時就到李伯君的洗澡間裏洗。除了洗澡,李伯君發現胡月亮與他的習性許多都是相近的,比如早晨愛睡懶覺,比如不愛收拾房間,比如吃飯沒個準時,嘴裏卻隨時嚼著零碎的東西等等。有一次李伯君忽然忍不住問胡月亮,你在吃什麼?胡月亮像是吃了一驚,然後說,鬆子。李伯君說,我那裏有花生米。胡月亮說,我不喜歡花生米。李伯君說,還有瓜子。胡月亮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還是說,我也不喜歡吃瓜子。李伯君說,愛吃零食的女人沒有不愛吃瓜子的。胡月亮停了一會兒,說,吃你的瓜子,拿什麼回報你呢?
胡月亮就這樣第一次將“回報”提了出來,也讓李伯君吃了一驚。李伯君隻好說,吃個瓜子回報什麼。胡月亮說,那你為什麼要給我瓜子吃呢?李伯君說,那你為什麼要給我速食品吃呢?胡月亮竟是明確地不加遮掩地說,為了房租。
這雖是李伯君早想到了的,卻還是感到了突允,就說,你以為幾盒速食品就能代替幾百塊錢的房租嗎?胡月亮說,我沒想過代替,我從沒答應過加那幾百塊錢,送你速食品隻是為了打消你增加房租的念頭。李伯君說,它若不能打消呢?胡月亮說,隻要想做,任何事情都不是沒有可能的。李伯君驚奇地望著胡月亮,覺得這女人似乎是靠一種堅不可摧的力量支撐著的,這力量至少不會是卑賤、下流,這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從沒有用眼神勾引過他,與她帶來的男人也是一樣,他甚至沒見她對他們笑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