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房租問題(3 / 3)

搬遷仍聽不到一個準確的消息,但自由市場的熱鬧的存在使人們感覺出那日子的遙遠,隻要上邊沒有消除自由市場的跡象,居民們的日子就可以暫時安定地過下去。

但誰都知道這一帶的居民快要搬遷了,混亂和不安也就伴隨著人們,居民院兒裏時有偷盜、搶劫的案件發生,自由市場的管理也顯得鬆馳了許多,張口罵人動手打人的不算,隻那流血死人的事件就發生了兩起,一起是為美容店裏的一位小姐,兩個男客戶發生了爭執,誰都搶先要這小姐做皮膚護理,結果都出言不遜,導致以刀相拚,拚死了一個。另一起讓李伯君沒想到的竟是賣烤紅薯的老白。老白由於拒絕一個小夥子給他的一張百元假票而被這小夥子當胸給了一刀,當下就躺倒在地,再沒爬起來,鮮紅的血圍滿了他的烤紅薯爐子。事情是頭天下午發生的,第二天上午李伯君才知道,這一整天裏李伯君都沒再去自由市場,他心裏真是難過極了,好好的一個老白,招誰惹誰了,怎麼就會這樣地沒了?

在這其間,胡月亮特意請李伯君去了她的理發店一次,並親自給他洗頭、理發、刮臉,一雙靈巧的手使李伯君享盡了溫柔之美,她幹得那麼投入,神情那麼專注,那麼負責,你怎麼也不可能把她和不正派聯係起來,她的生意應該是很火爆的,她無須用別的手段。他把她看作風塵女子,他不能不又想到這冷酷的社會,這疲軟的經濟……胡月亮臉上並無獻媚的表情,但她的手與他的臉部、頭部的磨擦使他竟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心蕩神怡的感覺。他自己也十分地奇怪,從前也不是沒有理過發的,胡月亮怎麼就能讓他感覺非同尋常呢?當然,在胡月亮拒絕他付款的時候他還是堅持給了她,他想起明天就是1號了,1號是交房租的日子,他不能因小失大,理個發又算什麼。胡月亮像看出了他的意思,有些嘲諷地笑一笑,終於把錢接了過去。

就在李伯君去過胡月亮理發店的這天晚上,也是烤紅薯的老白死去的第二天晚上,胡月亮早早地就從外麵回來了。回來也不去她的東屋,反直奔了李伯君這屋裏來。待李伯君打開門,發現她十分驚慌的神色,也不說什麼,進屋就往洗澡間裏闖。李伯君追在她的後麵問,怎麼了,你要幹什麼?她這才轉回身來,清醒了似的反問道,你肯幫幫我麼?李伯君說,出什麼事了?胡月亮說,有個男的要來找我,我想在你這裏躲一躲。李伯君問為什麼,胡月亮說來不及細說了,他來了你就說我不在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說完胡月亮就把洗澡間的門關了起來,並將洗澡間的水放得嘩嘩的。

果然,沒多一會兒,就有人在院兒裏喊“胡月亮、胡月亮”的。李伯君打開門一看,見是個小頭小臉的男人,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發尖,就像個沒發育成熟的孩子,可臉上已是有了數不清的皺褶了。

李伯君說,你找胡月亮做什麼?

那男人說,胡月亮是我媳婦。

李伯君驚詫地看看他,這麼猥瑣、醜陋的一個男人,怎麼會是胡月亮的丈夫呢?他不由地沒好氣地說,她還沒回來。

那男人看看黑著燈的東屋,說,你是她房東吧,那我就在你這裏等會兒她吧。說著就要往北屋走。

李伯君攔了他說,你還是去店裏找她吧,這時候她總是在店裏的。

那男人說,她要是在店裏就好了,有人早告訴我了,說她今兒早早就回來了。

李伯君說,她在東屋裏住,要找你去東屋裏找吧。

李伯君很堅決的樣子,說完就要關門。那男人卻用力推了門說,誰在洗澡?我聽見聲音了,是不是我媳婦在屋裏洗澡?

李伯君不禁吃了一驚,隨口說道,那是我媳婦在洗澡,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打電話叫警察了。

那男人尖著嗓子喊叫說,叫警察我也不怕,找媳婦怎麼了,找媳婦難道還犯法麼?

雖是這樣喊叫著,那男人卻已在向後退著了,退到水管處時,打開水籠頭湊上去喝了幾口水,就沒事人似的走出去了。

洗澡間裏的水仍嘩嘩地響著,李伯君也不理會,打開電視,邊看邊嗑起他的瓜子。其實,他的心思既不在電視上,也不在嗑瓜子上,也不在洗澡間的胡月亮身上,他就覺得心裏亂成了一團麻,理也理不清,一個人孤單單的,說都沒話兒跟人說去,就仿佛一個人行走在黑夜裏,原本是一直朝了一個有亮光的地方走的,忽然間那亮光沒有了,隻剩了無盡的黑暗。他想,一個烤紅薯的老白不就那樣讓人捅死了,對胡月亮,風險、陷井就更時時地在等著她了,這樣的女人的命運,有幾個不是悲慘的,丈夫、情夫、誣賴,什麼人都可以將她置於死地呢。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胡月亮才從洗澡間裏走出來。

李伯君仍看電視,仍嗑瓜子。

胡月亮好像一時不知說點什麼,卻也不想走開,便走近李伯君,抓起他前麵桌上的一把瓜子也嗑起來。

胡月亮嗑瓜子的聲音就響在李伯君的耳邊,那聲音一聽就是個會嗑的,又快又清脆,瓜子皮不斷飛到他的腳下,且個個完整地連在一起,就像沒嗑過的瓜子一般。

李伯君不由抬頭望了望她,心裏的孤單、懼怕頓時消失了許多,身邊有個嗑瓜子的女人,在他的記憶裏這似還是第一次。

胡月亮嗑著瓜子告訴李伯君,那男人真是她的丈夫。

李伯君並不看著胡月亮問,他找你來幹什麼,為錢?

胡月亮猶豫了一下,說,不是。

李伯君說,那是讓你回去?

胡月亮說,他知道我是不會回去的。

李伯君說,那他來幹什麼?

胡月亮停了一會兒,含混地說,我猜他隻為了跟我睡覺,他離不開那種事。

李伯君就不吱聲了,心想,寧可跟不相幹的男人幹那種事,也要離得丈夫遠遠的,那是個什麼樣的丈夫啊。

胡月亮瞬間就把手裏的瓜子嗑完了,伸手又從桌上抓了一把。

李伯君也又快又清脆地嗑著,與胡月亮比賽著似的,卻遠不若胡月亮嗑出來的瓜子皮完整。

胡月亮說,你也看見了,理發不掙錢的。

胡月亮有些解釋什麼似的,李伯君隻好說,你的手藝並不錯。

胡月亮說,我知道,但從幹起來就沒紅火過,幹一處垮一處,好像是命中注定的。

李伯君說,是啊,好像命運專門跟你過不去。

胡月亮說,我是一個心眼地幹呢,做得又好,收費又低,偏就是沒幾個人來。人家都說我長相不好,誰知道呢。

再往下,又是一陣劈哩叭啦的嗑瓜子聲。

李伯君說,這瓜子我一個人要嗑好幾天的。

胡月亮說,我知道我欠你的情,欠瓜子情,洗澡情,還有剛才的幫忙,還有房租的情,可我說過,我不會多給你房租錢的,你不同意那種事情,我就暫且欠著,早晚我會還的。

李伯君說,錢真就比什麼都要緊麼?

胡月亮說,不是錢要緊,是想法要緊,你不曉得我這個人,一有了什麼想法是誰也攔不住的。

李伯君說,什麼想法?

胡月亮說,其實,想法還是跟錢有關。

胡月亮到底也沒說出她的想法,李伯君很誠懇地說,那我就勸你一句,不管什麼想法,這種事再不要做了。你要肯聽我,這個月的房租我寧可不要了。

李伯君突然說出這話,胡月亮吃驚,李伯君自己也感到了吃驚,他卻也不後悔,內心似乎不可抑製地鼓動著一種要拯救什麼的力量,就仿佛對犯了錯誤的學生,是一種真正傾心相助的感覺。對女人,特別對這樣的女人,他還是第一次,他想,值得嗎?可他又想,不值得也要這樣做下去了,就像對自由市場的著迷一樣,他覺得已經無法找到別的選擇了。

沒想到胡月亮怔了一會兒忽然地又笑起來,說,一個月的房租算什麼,你要每個月的房租都免掉,我就聽你的。

李伯君不禁漲紅了臉,有些惱怒地望著胡月亮。胡月亮卻毫不示弱,步步緊逼似的說,你說吧,免是不免,往後我的命運就全憑你一句話了。

胡月亮的話裏顯然含了嘲諷的意味,李伯君並不傻,隻是他覺得沒有足夠的底氣來對付這嘲諷,不要說每個月,就是一個月的房租,他一個人說不要就能不要麼?他的臉顯得更紅了,額頭、鼻尖上冒出汗來。但他還是鎮定了一下自己,以攻為守地說,胡月亮你不用逼我,我知道這種事一旦上了路是很難回頭的,就是再苦口婆心也無濟於事,關鍵不是房租的事,關鍵是你對那種事的態度,你好像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胡月亮卻不理會他的攻擊,仍執拗地不肯放鬆地說,先不要說我的態度,先說房租吧,關鍵還是房租。

胡月亮的嘴裏含了瓜子,在舌尖上轉來轉去的,嗑又不嗑吐又不吐的樣子,不知為什麼使李伯君更添了幾分尷尬。他還從沒被人進逼到無話答對的地步,就是自由市場上的討價還價他也從來是以勝居多,至少拉個平局,至少可以用話討回個麵子,可是,眼下除了房租,他似再不可能麵對任何的話題了。

李伯君看著胡月亮嘴裏的那顆瓜子已嗑開了,一個完整的瓜子皮從她的唇上瀟灑地飛了出去。李伯君索性硬了頭皮恨恨地說道,好吧,我好人做到底,房租全免了。

胡月亮臉上並無多少驚喜,說,此話當真?

李伯君說,隻要你改邪歸正。

胡月亮說,不過,就是房租全免,收入還是差多了。

李伯君說,莫非還要我把那種收入給你補足麼?

胡月亮說,這回你才算說對了,你跟我有什麼關係,憑什麼不要我的房租,憑什麼不要我做那種事?就算你真的想幫我,你老婆回來你怎麼交待?就算你老婆也肯幫我,你自己的日子咋辦?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一個喜歡吃瓜子、花生米的人能有多少錢?

李伯君不甘心地說,你要知道,世上不是一切事都是由錢決定的。

胡月亮說,你也要知道,不是一切事都是由心能決定的。

說到這裏,兩人不由地都沉默下來,仿佛都在堅持著自己,又仿佛都有些茫然,不由錢不由心來決定,世上的事又是由什麼來決定呢?胡月亮低著頭,盲目而又認真地踩著腳下的瓜子皮,一下一下的,瓜子皮哢叭哢叭地響著。李伯君想,真是摸不透的一個女人。

這天晚上,胡月亮擔心丈夫再來找她,就沒再回她的東屋。李伯君也沒有拒絕她,兩人竟是夫妻般地睡了一夜。

早晨醒來,兩人都有些戀戀不舍的樣子。胡月亮躺在李伯君的懷裏說,說實話,跟別的男人辦完事就完,我還沒這麼戀過誰。李伯君摸著她高高的顴骨,說,我也是。

後來,胡月亮還是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在水管前捧了水洗臉的時候,她忽然衝屋裏的李伯君喊,今天1號了吧?

李伯君說,是1號,怎麼了?

胡月亮說,該交你房租了。

李伯君沒有答話。昨晚發生的事情還沒讓他想清楚,這時候又提到了房租,好像一碼接一碼的,他有些應接不遐的感覺。

胡月亮倒沒覺得什麼似的,洗完臉就從東屋裏拿了350塊錢放在了李伯君的床頭。李伯君沒去接錢,反一把拽了胡月亮的手說,你今兒還要做那種事嗎?

胡月亮掙開他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做不做跟你沒關係的。

李伯君說,到底為什麼,你就不能告訴我?

胡月亮說,告訴你也沒用的。

李伯君說,你可以把這錢拿走。

胡月亮說,就別廢話了,我還得趕緊去店裏呢。說完把李伯君的房門咣當一關,顧自走出去了。

剩了李伯君一個人躺在屋裏,怔怔地望了房頂,將這幾天的事情想了又想的,到底也沒想得多麼明白。

後來的幾天裏,李伯君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對自由市場失去了興趣,除了偶爾去父母那裏看看,就總每天每天地呆在家裏,不是看書就是看電視,看煩了就一張一張地翻撲克牌玩。有時出去一會兒,也隻到胡月亮的理發店裏坐一坐,看有了理發的客人,就又回到了家裏。胡月亮也再沒帶男人來過家裏,白天在店裏呆一天,晚上洗個澡就與李伯君睡在北屋裏。李伯君做什麼不做什麼胡月亮從不過問,胡月亮的事情李伯君也就不再問了,隻是兩人心裏都明白,那夜裏的和諧、愉悅在他們都是從未有過的,就像已經和諧了半生,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了。

眼看華英回來的日期就要到了。居民區裏也在風傳近日內搬遷的消息。兩人卻誰也不去提起,白天各做各的,晚上依然嗑瓜子,看電視,閑說話,然後開始那愉悅的“夫妻”之夜。

有一次李伯君與胡月亮忽然提到到她的名字,說,你這名字應該改一改。胡月亮說,為什麼?李伯君就說,比如叫星星就比叫月亮、太陽一類的好,叫大海、山川就比叫地球、宇宙一類的好,沒什麼道理,就是一種感覺。胡月亮卻笑了說,這是你的感覺,我感覺挺好,就是感覺不好,也都叫半輩子了,不可能再改了。李伯君望著胡月亮,便有些明白,“和諧”是一回事,不可改變又是一回事,胡月亮於他來說,似是注定不可改變的了。

大約就是這一天的下午,華英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家裏。華英進門就問李伯君,洗了幾回澡?收了房租沒有?小寧怎麼樣?自由市場快讓你踏平了吧?李伯君也不答話,隻將350元房租拿出來交給華英,然後就逛自由市場去了。

這天晚上,胡月亮竟是意外地沒再回來。第二天一早,胡月亮理發店的助手來幫她收拾東西,臨走告訴剛起床的華英說,胡月亮又換了一家房東,不在這裏住了。而這時,李伯君正睡在床上還沒醒來。

華英急忙喚醒李伯君問他怎麼回事?李伯君睡眼惺鬆地說,反正房租也交了,你著什麼急?華英說,可她為什麼呢?李伯君說,管她為什麼,誰做都有誰的道理,天下多少個人多少條道理,你顧得過來麼?

華英有些奇怪地望著丈夫,覺得他哪裏變化了似的,卻又說不出來,看他又顧自睡去了,心裏的火壓了又壓的,最後也隻得由他去了。

這以後的兩天,自由市場好像也受了胡月亮的影響,自行其事,為所欲為,狠狠熱鬧了兩天,到了第三天,說沒就什麼都沒有了。李伯君聽說後還不大相信,跑到自由市場一看,果然隻剩了空蕩蕩的一條街了,人群沒有了,商販沒有了,種種的聲音、氣味也沒有了,兩邊的店麵也關門的關門,搬遷的搬遷,昨日還熱鬧著的地方,今天卻硬是另一番模樣了。李伯君臉色難看地向回走,走到月亮理發店門前,見店裏也早關了門,裏麵的東西也收拾一空。他站在那裏,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想,那個叫胡月亮的女人,那個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場,當真存在過嗎?

隨著自由市場的消逝,李伯君知道居民們包括自己的搬遷也近在眼前,但他堅持讓華英先走,自己則無論如何要等到那最後時刻。華英沒有辦法,將他風卷殘雲一般罵了一頓,還是先自走了。而李伯君一個人,鐵了心一般,做好了將最後的沒有自由市場、沒有女人的日子走到盡頭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