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房租問題
李伯君聽到華英出差的消息後心裏不由一陣欣喜。他沒敢把欣喜露在臉上,隻問華英去哪裏,去幾天,跟誰一起去等等,問完了便去了洗澡間。華英喜歡幹淨,呆會兒上床親熱他不能因為不洗澡讓華英嫌棄他。他常常感到奇怪,做那種事時他總是暈炫得要死華英卻可以清醒如常,他身體的氣味兒、頭發的氣味兒以及腳丫子的氣味兒她都能夠分辯得毫無差錯,且還在他最暈炫的時候忽然地提醒給他。這讓李伯君不得不養成了每天洗澡的習慣。從前可不,從前一星期洗一次就夠委屈的了。不知為什麼,李伯君把洗澡看成是委屈自己的事情,洗一次就委屈一次,每天洗就等於每天都在委屈著自己啊。李伯君忽然明白他欣喜的原由了,華英一走,他至少可以不洗澡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華英一大早就出了家門,出門前對仍躺在床上的李伯君說,記住,常去看看小寧,還有,房租的事,你不能心慈手軟,哪天交就是哪天交,一天也不能拖,頭回沒個規矩,往後就更沒個準兒了。李伯君答應著坐了起來,他知道在華英出遠門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華英是不高興的,對他說這番昨晚就說過了的話其實是在喚他起床。可是他的眼睛想睜也睜不開,待華英終於砰地關上了房門,他立刻將穿了一隻袖子的襯衣脫下,又一次躺下睡去了。
李伯君和華英住在兩間北屋裏,租出去的是兩間東屋。兩間東屋從前是李伯君的父母住著的,因這一居民區要拆遷,市房管局換給了與這北屋、東屋麵積相近的兩套樓房,李伯君讓父母和女兒先搬過去了,自己還住在這裏,等待拆遷的最後時刻。他知道這“最後時刻”是說不準的事,也許近在十天八天,也許遠在一年半載,這一帶多是與這城市同歲的老居民,多年來出門就是自由市場,出了自由市場就是商場、影院,哪兒那麼容易說搬就搬的。他的父母臨走還哭了一回又一回的,要不是為他和華英上班方便,為小寧新上的高中離樓房近些,老頭老太太怎麼也要拖一拖的,不是那麼多的人都在拖麼,胡同口的自由市場不是照樣人擠人的在熱鬧著麼。他的父母是最早一批搬出去的,為此他很是有些內疚,他這樣的年紀還不舍得搬,何況是在這裏住了大半輩子的父母呢。他對父母說,收了房租全歸你們,你們想咋花咋花。他自是有開玩笑的意思,父母聽了卻還是不大高興,說,少提錢的事,搬家要是跟錢有關係,我們死也不搬的。一句話使李伯君再也不敢吱聲了。
李伯君是被院兒裏嘩嘩的水聲吵醒的。他的床頭緊挨窗子,撥開窗簾向外望去,見是那租房的女人,正站在水管旁邊,看水嘩嘩地流進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裏。小院兒裏已滿是陽光了,陽光下的女人顯得懶洋洋的,嘴裏咕咕噥噥地咀嚼著什麼,穿著也十分地隨意,大紅拖鞋,白色短褲,無袖、齊腰的米黃色汗衫,有時低一低頭,短褲與汗衫之間就有一道中間色顯露出來。李伯君看一看表,已是十點半鍾了,他想,這院兒裏剛起床的人不止他一個呢。
李伯君穿好衣服,看那女人提了水桶進了東屋,才推門走了出去。他一向不善於同女人搭話,特別是生疏的女人。
老居民區就這樣不方便,一條胡同的人共用一處廁所,出了院子還要走上十幾米。李伯君幾十年如一日倒是早習慣了,可那女人跟他談房價時開口就提出廁所和洗澡的問題,使李伯君不得不又退讓了50元。李伯君對華英說,女人就是事多,要是男人決不會提這種事的。華英說,如今這亂世道,趕上拆遷就更是亂世中的亂世,女人還是要比男人可靠些,遇上蠻橫的,住了房不付你房租不更倒黴?李伯君說,以為女人就沒有刁鑽的,真賴起來你更沒辦法。華英說話從來是要占上風的,便說,我看人家提廁所、洗澡的事情也是正理,誰不去廁所不洗澡啊,當初要不是我死活鬧著修起個洗澡間,你怕是還十天半月洗一次呢。華英這樣一說李伯君就再沒話說了,但他從心裏是不喜歡這租房子的女人的,不是因為那50元,是這女人的長相,顴骨太高,眼睛太大,臉也太長,屬最不著人憐愛的那種。有的男人喜歡看女人的臉蛋,有的男人喜歡看女人的身條,李伯君不曉得自己喜歡看女人的什麼,但不喜歡什麼他是一看就能看個準的。他想華英大約看出了他對這女人的反感,才愈發要堅持留她,他若透出對這女人的興趣,華英就定是另一番相反的話了。他暗自笑著華英,卻也有些不明白自己,找房客又不是找情人,好看難看又有何妨?
李伯君剛走出屋門,從東屋裏也同時走出個人來,不是那女的,卻是個胖胖的矮個子男人。男人見到李伯君也怔了一下,沒說什麼就走在了李伯君的前麵。李伯君看他走出院門,又看他從院門拐向胡同,然後消失在胡同口外的人群裏,李伯君想,她隻說一個人住,並沒說過有什麼男人啊。他抬頭看看胡同上方的太陽,不由又覺得是自己的多疑,都什麼時候了,有人找她說點什麼也算正常。可他又想,她不是在街上開理發店嗎,大上午的不在理發店鑽在家裏做什麼呢?還是剛起床的樣子。
廁所在靠近胡同口的地方,李伯君去完廁所往胡同裏走。胡同狹窄得很,兩個人須側身才能過去。這時,偏偏就見那女房客朝了他走過來。
女房客隻換了一件短袖水紅上衣,下身仍是那條短褲,拖鞋也沒換,腳下響著踢踢踏踏的聲音。走近時,李伯君的目光就停留在那雙拖鞋上,厚厚的底子,紅色麵上印有細細的蘭色花紋。
李伯君本想就這樣看著女房客的拖鞋走過去,沒想到耳邊忽然有了聲音,就聽那女房客說道,大哥您沒去上班麼?
聲音比談房價時顯得粗啞了一些,使李伯君更確認了她是剛睡過的。李伯君回答說,沒去。
女房客又問,大哥在哪裏工作?
這樣問著的時候女房客停了下來,使李伯君也不得不在她的一側停下來,兩人麵對麵地站著。李伯君回答說,學校,學校裏放假了。
女房客說,那你今兒一直在家裏了?
李伯君說,一直在家裏。
女房客躲開李伯君的目光,一張臉朝向了胡同口。
李伯君說,有事麼?
女房客說,沒事,想理發就去找我,出了胡同往右走幾步就是,月亮理發店。
說完女房客就往胡同外走,李伯君也往家裏走,邊走邊想,誰還不曉得出了胡同往右走幾步,那是個老理發店了,看叫你們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如今又叫月亮了,以後說不準還有誰叫太陽呢。他知道月亮是女房客的名字,姓胡,胡月亮。他與華英談論這名字時說,奇怪,怎麼叫這麼個名字。華英說,奇怪什麼,我們單位還有叫星星的呢。李伯君說,叫星星沒有什麼,叫月亮就顯得別扭,就好比叫大海叫山川沒有什麼,叫地球就顯得別扭一樣。華英說,你就喜歡較真,人家叫都叫了,誰還能聽你的把名字改過來。李伯君說,這會兒還不熟,往後熟了我會說給她的。華英說,得了吧你,熟也不能熟到給人家改名字的地步。李伯君現在想,這麼一個女人,隨她叫個什麼吧。想著不由回頭望了一眼,發現那女房客正在往右拐,老遠的,女房客竟顯得苗條條的,紅白兩色也不像在近處閃得眼花,倒有了些青春的氣息。李伯君不禁搖了搖頭,笑自己大約是還沒睡醒,怎麼就想到青春氣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
走回院兒裏,看見已鎖了門的兩間東屋,李伯君忽然就覺得清醒了許多,想到剛才光讓胡月亮問他了,他怎麼就沒問一問胡月亮呢,比如,理發店幾點開門,店裏還有沒有別人,丈夫在哪裏工作等等。
李伯君站在陽光裏,麵對著兩間東屋。東屋裏窗上和門上都拉了紅色窗簾,使人能想象到屋裏的昏暗,還使人覺出裏麵的神秘。李伯君想,從前這屋裏是多麼光明、豁亮,剛剛一天時間,就全然變了樣子,全然成了她胡月亮的房子了。他心裏便不平得很,恨不能立刻將門打開,將窗簾拉開,把兩間東屋重新換回原來的模樣。現在的問題是,他若能搞清那矮個子男人是在她起床後來的還是在她起床前來的就好了,他就好對她有一個態度了。他想反正不會是她的丈夫,她若有丈夫不會單槍匹馬來這裏租房子住;也不像是她的情人,她長得再不漂亮也不至要那樣的情人。可是,他用什麼辦法來證明她是他猜想的那種人呢?
想來想去的,他覺得隻有等下一次了,下一次再遇上這樣的事情,他就有理由跟她說一說了,或者不讓她再住下去,或者讓她保證類似的事情不再發生,反正主動權就在了他手裏,他無論想怎樣辦她都是無話可說的。
李伯君在院兒裏來來去去的走了兩趟,下了最後的決心似的,終於回自己屋洗臉刷牙去了。
洗漱完畢,李伯君把早飯和午飯並一塊兒吃了,就悠悠地往自由市場走去。逛自由市場是他的一大嗜好,從前沒有華英的時候,他的星期天多是在自由市場度過的,娶了華英,一切都要圍了華英轉,去得就少多了。華英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不喜歡逛街,不喜歡買東西,不喜歡吃零食,凡女人該有的嗜好她幾乎一樣也沒有,唯一的嗜好就是洗澡,每天至少洗兩回,洗啊洗的,給人的感覺就像她一天到晚都是在洗澡間裏度過的。她卻還先發製人,說李伯君不像男人,她從沒見過哪個男人喜歡逛街的,還沒完沒了地跟人家為一分一厘討價還價。她竟然還說這個家所以富不起來就是他討價還價的結果,他的眼光隻盯在一分一厘上大錢怎麼會讓他賺上?接著她又提起他們的女兒,說女兒從小學就盼望買鋼琴如今都上高中了鋼琴還沒個影子,還有老頭老太太,他們的單位虧損的虧損倒閉的倒閉,眼看退休金都要發不出了,往後的日子靠逛大街能逛出個名堂麼?華英說得句句在理上,李伯君聽著不舒服卻也無話可說,但他一個中學教師賺錢又如何地賺法,總不能上街擺攤兒做小商販去吧?他喜歡的是逛,是看,是為一斤一兩跟小商販唇槍舌戰,或者爭個急扯白臉,或者爭個笑逐顏開,或者爭個轟轟烈烈,或者爭個神清氣爽。與小商販的一次爭戰,就好像課堂上與一個聰明學生的對話,學生對他縱有不恭之詞,那其中的趣味也足夠他愉悅一番了。華英說他眼光隻盯在一分一厘上才真是冤枉了他,她是隻看其表不知其裏,隻看其一不知其二,他卻又不便與她解釋,解釋了她也許還要說,你縱有諸葛亮的本事,嘴皮子能換來錢麼?一說錢,他就心虛了,這租房的事就是錢逼出來的,不然也不會搞成個“父離子散”,好歹房子是他家的,使他與這房錢有了直接的聯係,若是華英家的,那他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至此他又明白,他的“欣喜”除了與洗澡有關還與這逛街有關,多少日子都沒好好逛一逛了,習慣成自然,他都快自然地把逛街忘掉了,都是華英這女人鬧的啊。
出了胡同往右走一段路是個十字路口,從十字路口再往右就是熱鬧的自由市場了。這自由市場從前隻是個菜市場,不知什麼時候賣的東西愈來愈多起來,從生肉類到海鮮類,從豆製品到種種的熟食,從修車的、釘鞋的到賣冷飲的賣鞋襪的,更有那各種的店麵,一家開了一家又開,不要說飯店、食品店,就隻那理發店、美容店、製衣店,就遍地開花一般叫人看得眼花燎亂。到後來賣書的竟也擠了進來,在街口建起個方方正正的鋁合金書屋,五彩繽紛的書的封麵懸掛在櫥窗裏,於種種混雜的氣味、聲音中鮮亮著它“純正”的麵目。李伯君每天上班的路線是出了胡同往左,不經過自由市場的,當然往右經過自由市場也多繞不了幾步路,但他盡量抑製著自己,他知道若是走進去他就再難拔出腳來了,他會為新增的攤點、店麵興奮,也會有他對它們的挑剔,他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感受一整個市場的景象,也會具體細微地與熟識、不熟識的商販交談。交談往往是以東西的價錢開始,仿佛他是個正而巴經的買主,然後便是價錢和質量方麵的爭論,爭論不僅是眼下的東西,他慣常的辦法是引“經”據“典”,舉三反一,其它攤位其它市場的價格、貨色仿佛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沒有幾個回合那商販就會甘拜下風,隨他說出的價格賣給他了事。他卻常常又是不買的,隻為了一個嘴上的征服,看那商販服了輸,轉身就走,又去找新的征服對象去了。友好的不跟人家爭的也是有的,那多是這街裏的老街坊,誰也曉得誰咋回事,他不便挑剔人家,人家對他也多幾分熱情,比如烤燒餅的老王頭,賣杷糕的胖嫂,書屋的洪三兒等等。走到近前,人家總要先跟他打招呼,把他當一個老師尊敬的樣子,其實他知道人家心裏是不把他當回事的,他買他們的東西從沒受到過優惠,反倒覺得比其它地方還不劃算些,就像有意拿他這個教書的開涮似的,都一條街上住著,憑什麼他就該教書受人尊敬他們就該練攤兒低他一等呢。“低一等”當然是他對人家的下意識的猜測,猜測完了他就在心裏對人家說,扯淡的事,誰高誰低呀,這年頭,有錢的就高沒錢的就低,你們好歹每天大大小小的鈔票又出又進的,我除了領工資那天,口袋裏10塊的票子都少見啊。你們定是看我兜裏沒10塊的票子才拿我開涮的,你們是又眼紅我又瞧不起我又覺得應該尊敬我又打心眼裏挖苦我,這便是你們的熱情和你們的苛刻,對此我看得一清二楚,隻憑一張笑臉是休想哄騙我的。
去自由市場是必要經過月亮理發店的,李伯君曾向裏望了望,發現隻有胡月亮和一個年輕女孩兒,那女孩兒顯然是胡月亮的助手,正對了鏡子一根一根拔她的眉毛,而胡月亮則坐在靠牆的沙發上打著瞌睡。李伯君倒也不奇怪,這店除了最早的本家,後來換了一茬又一茬,就沒見哪茬紅火過,雖與自由市場上的理發店隻隔了百十米,那景象就大不相同,那裏理發的人常常是排了隊的,挨肩兒四五個理發店總給人鬧哄哄的感覺。有人就說這店的房子太老了,運氣都讓那本家占盡了,若不拆了重蓋,是再難紅火起來的。可那本家已七十多歲,哪裏還有力氣重蓋,隻每月多少收些租金,夠維持個生活費他也就知足了。再說眼看就要拆遷,房子新、老已沒多少意義,反正早晚都要推倒的。李伯君望了胡月亮一眼就走過去了,他猜想胡月亮理發的手藝也好不到哪裏,不然就不會在這裏打瞌睡,不然就不會租這樣的房子了。不過,如今也難說,市場疲軟再有能耐的人也踢打不開的。
李伯君魚兒得水一般遊走在市場裏,種種的氣味、聲音包圍著他,使他不由地喜形於色,走到哪裏看到哪裏,眼睛忙,手和嘴也忙,不停地拿起、放下、問這問那的,那商販們被他的喜色感染著,臉上也帶出笑來,說話也多了幾分熱情,無意之中倒給市場添了許多的快活似的。李伯君也就愈發地快活,雖沒打算買什麼,卻也把兜裏的零錢花了個幹幹淨淨。
李伯君買的是半斤花生米、一斤葵花子還有兩塊烤紅薯,這幾樣東西他從小就喜歡吃,自由市場有多少好東西,幾乎天天翻新著花樣,他卻癡心不改,情有獨衷,雞鴨魚肉可以不吃,這幾樣東西不能沒有。但華英的不喜歡吃零食很是限製了他的購買,華英說,沒見過你這樣嘴碎的男人,簡直就是個女人。或者說,你一輩子就是窮命,有多少錢也隻趁半斤花生米。李伯君為此惱了幾回,華英沒記性,再吃的時候她還是要說,李伯君便明白,跟女人是不能較真的,後來就不惱了,當了她不吃,背了她就抓緊吃,但再抓緊吃的機會也少多了,好歹華英在別的吃食上很照顧他,他也隻有委屈求全了。買這些東西他是從不討價還價的,賣瓜子、花生米的老魏,賣烤紅薯的老白,都知道他隻要不搬走,就是他們的常客,決不會坑他的。坑別人的事情他們倒也常幹幹,無非是短斤少兩,這東西人們通常也不認真,值錢的東西還計較不清,誰還在意塊兒八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