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背水一戰(3 / 3)

第二天,我除了照顧她吃飯、吃藥、大小便,就一直在幫劉惠珍疊紙船。桌子上地板上蒙了灰塵,冰箱裏沒了青菜,劉惠珍都不讓管,她說,沒青菜別的菜也一樣。她雖病著,吃得卻不少,一頓飯一個饅頭兩碗麵湯,到下頓飯時還直嚷餓、餓的。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300隻紙船終於完成了。這其間我曾提出讓她休息,我一個人來完成,她堅辭不肯,她說,每一隻紙船都得通過她的手,不然300隻就都白疊了。300隻紙船一摞一摞地擺在床上,很有一種浩蕩之勢。我看見劉惠珍的眼裏閃著淚花,不知為什麼,我也有些激動,麵對這一床的紙船,傻呆呆地看了半天。

吃過午飯,我把靠了床頭坐著的劉惠珍抱起來,重讓她躺在床上,我說,這下該放心了,好好睡一覺吧。我轉身要走,她卻伸手拽住了我,說,先別走。

就見她把手伸到枕下摸呀摸的,摸出個牛皮紙包,遞在我手裏說,把它打開。

我打開牛皮紙,見裏麵還有一層報紙,報紙打開,裏麵是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上麵寫著“房產證”三個字。房產證的第一頁,赫然寫著劉惠珍的名字,地址是和平西路58號,房產麵積是80平方。

我說,您可真闊,和平西路還有套房。

她說,小惠,我看出來,你心好,靠得住,今兒我要求你件事。

我說,什麼求不求的,您盡管說。

劉惠珍說,幫我把這房子賣了。

我吃了一驚,我?

劉惠珍說,隻有你能幫我這個忙,求你了。

我說,您是不想讓表姐他們知道?

劉惠珍點點頭。

我說,這樣不好吧,至少應該讓表姐夫知道。

劉惠珍有些不耐煩地說,不想幫就算了,我再另外找人。

我說,就是幫,您也該跟我講清楚啊,為什麼賣房?為什麼不想讓表姐夫他們知道?

劉惠珍沉默著,好像在猶豫。

我想起丈夫說過的牽連不牽連的話,忽然有些懊悔。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劉惠珍開口道,我對你說了,你就得幫我幫到底了。

我說,您可以不說。

劉惠珍卻說,除了你,我也再難找到更合適的人了。

劉惠珍告訴我,她賣房是為了去北京治病,她怎麼也不相信一輩子就要讓別人來侍候了。可是表姐和表姐夫認定去北京也治不好。她知道他們其實是怕花錢,怕花她自己的錢,花完了他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劉惠珍說,既然他們對她不仁,她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她得自個兒救自個兒。治好了自然好,治不好她就死在北京,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劉惠珍費力地說著,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的。說完便定定地望著我。

我感到那目光裏除了等待,分明還有更多的絕望,有時候,絕望的力量是更驚人的。

我說,能不能等表姐夫他們回來……

劉惠珍打斷我說,不,回來就走不成了。

我說,您是想我陪您去北京?

劉惠珍點點頭,說,工資我還可以加。

我說,不用說工資不工資的,我要想做,沒錢也是要去的。

劉惠珍欣喜道,你答應了?

我看著她的欣喜,本想說“還沒有”的,可不知為什麼就點了頭,眼睛竟然還有些潮濕。

我明白這有多麼地糟糕,可也更明白不點頭是不可能的,除了為她,也許還隱約地有些為自己,就仿佛兩個無以倚靠的人走在了一起,隻能兩個人互相倚靠了。

我被這悲涼的想象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一個躺在床上的人怎麼會是一回事呢?

我好像不由自主地被卷了進去。我幹得很賣力,按照劉惠珍指點的幾個原來對房子有意的買主,很快跟其中的一個說妥了,並將錢取回來交給了劉惠珍。然後我開始打電話聯係北京的醫院、旅館以及訂火車票什麼的,而劉惠珍就在床上安靜地躺著,旁邊是浩浩蕩蕩的300隻紙船。我問她,既然想做這件事情,疊紙船還有什麼意義,難道你還盼望表姐夫他們平安無事稱心如意嗎?他們稱了心,您還能稱心嗎?劉惠珍說,別問我這個,做就做了,隻要想做就是對的。

辦好了一切,我雇了個臨時工,幫我將劉惠珍背上了火車。我沒跟丈夫提去北京的事,隻說老太太希望住院治療,我得陪老太太在醫院住些天,要他在家辛苦些,照顧好孩子上學,丈夫滿口答應了。我不由地有一種解脫感,仿佛今天才完全是了自己似的。其實我心裏又茫然著,不知自己究竟要幹什麼,這一去對自己意味著福還是禍?可是,一切已無可挽回,是什麼我都要走下去了。

現在,劉惠珍就躺在我對麵的臥鋪上,她閉著眼睛,仿佛是睡著了。經曆了這幾天的折騰,我都累得要命,何況是她呢。她跟我許諾說,要是她真治好了能走路了,她送我10000塊錢。我隻是笑。她說,你以為我開玩笑?我說的話從來算數。她又說,治不好也有你的份兒,不過你得先花錢把我安頓好了,不然我的鬼魂會找你算賬的。我笑了說,我這樣做,已經要挨表姐的罵了,怎麼還敢從中得利呢。她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一塊兒出遠門兒?我搖搖頭。她說,為了一樁大買賣。我說,什麼買賣?她說,不知道,反正賠了賺了我都得倒黴。我說,為什麼?她說,賠了我這房子要作抵押,賺了用不著房子了就更沒人理我了。我走這一步,也可說是背水一戰。我驚訝著她的說法,心想她是背水一戰,我這又算什麼呢?

火車開得很快,窗外的樹木、田野一晃就過去了。劉惠珍安祥地睡著。

我望著她,有一種與她同舟共濟的感覺。我想,待她醒來時,我會十分自然地叫她一聲劉惠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