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背水一戰(2 / 3)

現在,表姐的婆婆劉惠珍就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跟這樣的一個病人單獨在房間裏,我忽然有些怯怯的。

床是一張大床,她躺在一邊,另一邊則放了許多用報紙裁好的方方正正的紙片。我把紙片收拾了一下,強使自己坐向她身邊。我說,大媽,對不起,我早該來看您的。

劉惠珍答了一句,很費力,每個字都像在嘴裏翻轉半天才到的嘴邊,但我還是聽清了,她說,叫我劉惠珍。

我吃驚地望著她,不明白都這樣子了她為什麼還要堅持這樣的細節。

她卻又說了一句,叫我劉惠珍。

她的聲音執拗而又迫切,就像小孩子的任性。我感到無法回避,隻好叫了她,我說,劉惠珍。我看到她臉上浮出了笑容,並清晰地用一個字作了回應,嗯。

我問她裁這麼多紙片幹什麼,她說,疊船。我問她一隻手怎麼疊,她便用左手拿起一張紙來,給我做起了示範。就見她折了一下又折一下的,把一張大方紙折得隻剩個巴掌大了,然後遞給我說,讓它鼓起來,鼓起來就是船了。我試著撐起能夠撐起的地方,果然,一隻小船就在手上了。

她笑了,我也笑了,真沒想到,一隻紙船竟給我們帶來了融洽、快樂的氣氛。接著我站起身來,想去收拾一下房間。她卻伸手拽了拽我的衣角,說,坐下坐下。我以為她有話要說,可她沒作聲,隻拿起一張紙,依然一下一下地折著。折完後便交給我,要我將它鼓起來。第二隻小船做成後,我再次站起身來,卻又被她拽住了衣角。我說,我總得幹點什麼。她說,你又沒閑著。看我不肯坐,她又說,聽我的,坐下坐下。

我隻好坐下來,繼續幫她疊紙船。她疊得很認真,也很高興,好幾次對我說,找你找對了,你是個好人。結果,這一上午就在疊紙船中過去了,除開去了趟廁所,我一直沒離開她。就見床上的紙船一個挨一個的,如同在水上飄浮著,而劉惠珍在紙船之中,一副安祥又自得的神情。

照顧她吃完午飯,又喂了藥,我要她閉上眼睛睡一會兒覺,我說上午太累了,一口氣造了幾十隻船。她笑笑,說,慢多了,一隻手笨死了。說著她從枕邊拿起遙控器,啪地打開了電視。我說,大媽您一定要睡會兒覺。她說,叫我劉惠珍。我說,劉惠珍您一定要睡會兒覺。她說,我就是要睡覺才開電視的,習慣了。

電視裏正播新聞,屏幕倒還清晰,卻有很大的沙沙的雜音,幾乎要把播音員的聲音蓋住了。

我皺皺眉頭,去廚房盛我的午飯。原準備趁她睡的時候我也躺一會兒的,可有這聲音攪擾著還怎麼躺?

她果然在一片嘈雜聲中睡著了。電視裏正唱京戲,鑼鼓敲了一陣又一陣的,一個大花臉的聲音震天動地。我吃完飯,悄悄地替她把電視關掉。誰知剛沒了聲音,她就睜開了眼睛,說,打開打開。

我隻好又打開,離開時順便將她的屋門關上了。沒想到她又說,打開打開。我說,不是打開了?她說,門,把門打開。

這個中午,我便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一直聽著花臉的唱和劉惠珍的鼾聲。我想,表姐不喜歡她的婆婆,倒是可以理解的了。

劉惠珍睡醒後,關了電視,又把我叫到跟前,要我跟她一起疊紙船。我執意堅持明天再疊,我說您會累壞的。她說,你不疊我自己疊。我說,不是我不疊,是您不能疊。她說,我是主人還是你是主人?我說,誰是主人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對您的身體負責。她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你是不是嫌錢少?我說,沒有,怎麼會。她說,你要答應幫我疊,我可以加到30。我說,加到40我也不會答應。她竟然說,那就加到50。

她的目光炯炯有神,一張臉由於費力地說話而總在變形,看著她我忽然感到了害怕,終於還是向她屈服了。

下午她的手顯得靈巧多了,疊了一個又一個的,我這裏還沒弄完,她那裏早又扔給我了。我說,著什麼急,又沒有人催您。她卻毫不理會,趕著完成任務似的。很快地,她的臉上就泌出了汗水。我說,喜歡也不該這麼個喜歡法,不管不顧的。她說,喜歡什麼?我說,不喜歡您幹嘛疊它?她便笑了,說,不是喜歡,是沒有辦法。我奇怪道,這種事誰還強迫您做?她說,怎麼沒人強迫,你表姐他們強迫的。我更奇怪道,怎麼可能,表姐他們強迫您疊紙船?疊它們做什麼呢?

劉惠珍便不再吱聲,手卻動作得更緊張了,疊完一個,啪地拍一張紙在手裏,弄出很大的響聲。其實她完全可以悄沒聲地拿一張紙在手裏的,我看著她有些不以為然地想。

到了該做晚飯的時候,我數了數,竟是疊到了60隻,加上上午的40隻,已經有100隻了。我看著滿床的紙船說,再不能疊了,再疊您就得睡地板了。她卻認真道,摞起來,摞起來就有地兒放了。我沒理她,顧自做飯去了,待做好回來,見那些紙船果然被她摞起來了,靠床頭擺了七八摞,看上去就像一摞摞的紙元寶。我擔心她晚上再疊,便趁扶她起來吃飯的當兒要悄悄地拿掉。她卻立刻發現了,說,別動,別給我動。

這樣,吃過晚飯歇了一會兒,我就又跟她開始重複白天的事情。我問她到底為什麼,她說,先疊,疊完了我會告訴你的。我說,疊多少隻才算完呢?她說,300隻,三口人,一人100隻。我說,既然有他們的份兒,幹嘛不交給他們疊呢?她說,他們不知道,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說,為什麼?她搖搖頭,又不吱聲了。

睡覺前我給丈夫打了電話,問他晚上吃的什麼,家裏有什麼事沒有;他則問我這裏怎樣,老太太好不好侍候。我告訴他,還行,疊了一天的紙船。丈夫說,老太太悶得慌,陪她高興唄。我說是。丈夫又說,老太太沒遇到什麼麻煩吧?我說,什麼意思?丈夫說,好像聽人說過,紙船有保佑平安的意思。我說,她隻說要疊300隻,她家三口一人100隻。丈夫說,這就一定不是為解悶兒了,不過人家沒說,你也甭問,省得你也牽連進去。我答應著,心裏不由地有些不安。這時,劉惠珍已起了鼾聲,電視機仍沙沙地響著,我放了電話,走進她的屋裏,見電視屏幕上已滿是雪花。遲疑一下,我終於沒關,悄悄地到客廳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