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進車內,麗姐板著臉正要發動引擎,包裏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一眼號碼,瞟了王誌遠一下。電話是王誌遠前妻打來的,她要麗姐把電話給王誌遠。麗姐想否認她跟王誌遠在一起,幸好腦筋轉得快,心想王誌遠也有手機,他的前妻不打他的電話而找她,肯定是知道王誌遠就在他旁邊。
王誌遠疑惑地接過電話,他前妻說她就在對麵的咖啡館,想請他過去說兩句,還說要是麗姐有興趣的話可以一起過來。麗姐當然不願意見她,放下王誌遠就把車開走了。
王誌遠走進咖啡館,看到前妻就坐在靠邊的位置,可以透過玻璃把外麵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她仿佛是沒有發現王誌遠在她旁邊落座,兀自用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外麵。王誌遠沒有打擾她,擺擺手示意招待他不需要什麼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他前妻才轉過頭來,用一種淡漠的口氣說:“看來你過得還不錯。”王誌遠知道她說的是他與麗姐的關係,不知如何開口,於是不說話。他前妻說:“我們的婚姻解體了,是否也意味著我們之間也無話可說了?”王誌遠連忙說:“不是,不是,是我覺得對不起你和孩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王誌遠前妻沉默著,不知道是為了他這句話,還是有什麼心事。王誌遠試探著問:“你們……沒發生什麼事吧?”他前妻攪拌著手裏的咖啡:“孩子很想你。”王誌遠心頭一熱,聲音瞬間變得低沉:“我也想他……替我向他問個好。”他前妻說:“這話你可以自己跟他去說。”
王誌遠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雖然他有兒子的探視權,但他前妻一直不肯讓他們父子見麵,王誌遠能夠體會她心裏的傷痛,所以暫時也沒有說非要見到兒子。現在,他的前妻突然改口,是否意味著她已經想通了呢?
他的前妻看出他眼裏的疑問,勉強笑了笑:“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你還是孩子的父親,這一點事實我改變不了。”王誌遠心裏猶如放下一塊石頭,趕緊說了聲謝謝。說實話,對於他們的婚姻變故,他最擔心的還是兒子,他害怕那種做不成夫妻就做仇人的事情發生。這樣的話,受傷害最大的一定會是他的兒子。
他前妻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光是怨恨也沒有用,何況——我也沒有恨過你。想來想去,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王誌遠說:“你很好,是我做錯事在先,要說對不起也該是我對不起你。”他前妻說:“我來,不是想聽你認錯的,所以你不用這樣積極承認錯誤,這不像你。”
王誌遠訕笑了一下,驀然意識到他們之間已經十餘年沒有過如此溫情的談話了。自從他的事業有了起色,老婆就從他生活的重心給排擠了出去,該說的話他都在外麵說夠了,該有的耐心他都給了客戶,他更願意把家當成是一座沉默的適合獨處的島嶼。現在回想起來,他不知道他前妻是如何打發那些寂寞的日子的。當然,她還有個兒子需要操心,也幸虧有個兒子,要不然她的生活也許真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所以兒子更親媽媽,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剛辦完離婚手續,王誌遠還幻想著兒子離了他會大吵大鬧,結果兒子沒有這麼做,反而讓他心裏感到既難過又失落。當然,他現在也想通了,一個每天抽不出十分鍾的親子時間來陪伴孩子一起成長的人,你還能希望孩子怎樣對待你?
王誌遠的前妻見他半天沒說話,盯著他看了看,然後用一種苦澀的語氣說:“你還在怪我?”王誌遠說:“我?為什麼?”他前妻說:“你肯定還在奇怪,為什麼我容忍了那麼久,最後還是變成這樣?首先我要告訴你,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容忍這種事,表麵上說是不在乎,那都是假的。知道你在外麵有人,我當時有多痛苦你知道嗎?我甚至都想過一死了之。我一直以為我們的婚姻是很完美的……”
王誌遠被她說得很慚愧,下意識伸出一隻手,把她放在桌上的手輕輕握住。這是他表示歉意的習慣。沒離婚之前,她要是覺得在某些事情上受了委屈,或者因為要顧全大局而做了妥協,王誌遠都會拉著她的手捏一捏。但以往總是點到即止,不像今天這樣長時間握著不放。他的前妻沒有抗拒,可是看上去已經對他這個習慣有些不習慣。王誌遠看著她眼裏閃現出來的遲疑,不由又訕訕縮回了手。
王誌遠滿臉真誠地說:“是我讓你受罪了,對不起。”他前妻閉上眼搖了搖頭:“所以,她那天拿著戒指來給我看,我當時都快氣瘋了。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羞辱嗎?特別是當著她的麵。你把戒指丟了,而且居然還是陪著那個女人去了一趟老家弄丟的。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你在外麵養了個女人來羞辱我還不夠嗎,你還要用這種方式來粉碎我湊合著過下去的希望。”
王誌遠無力辯解什麼。要是他說他跟沈春雪不是一起回去的,是他非要追過去的,事情可能會更加難以收拾。男人尤其是在外麵應酬慣了的男人,一般都不會亂扯謊。不亂扯謊的意思,就是那幾句話分開來一句一句說是真的,但湊在一起就成了一句大謊話。這種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說話技巧,其好處就在於一旦東窗事發,所有的句子都有名正言順的出路。但王誌遠從沒學會這一點,他另辟蹊徑,每當碰到繞不過去的彎子時,來來去去就那麼一招:主動承擔責任,但隻挑相對較輕的那部分責任攬上身。那一次他就是這樣做的,他隻默認了她與沈春雪去過她老家的事實,沒有把那個能氣得他前妻跳樓的真正內情告訴她。
王誌遠前妻接著說:“當時你要是在家裏,我真的能拿把刀跟你拚命的。她開導我說,男人有了錢才會在外麵胡作非為,如果沒有了錢,想玩也玩不開。她的意思就是要我把你逼回來。我想反正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好歹死馬當成活馬醫,於是就聽了她的話拿離婚要挾你。可是……”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心裏有些激動,“可是你根本就沒把我的要挾放在眼裏,每天還是失魂落魄地想著她,我說要離你就真離了,還離得那樣幹脆,什麼都不要,好像隻要能離開我們娘倆,你任何代價都願意付。”
王誌遠心想,自己明明是看到她下了決心才不得不離的,現在倒還成了他的錯了。他覺得自己真是有了點啞巴吃黃連的感覺。但是他知道他現在說什麼也沒用,就算他前妻知道沈春雪那段時間帶著身孕失蹤了,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前妻仍在說話:“到了這個分上,我隻有聽從她的意見,對你再逼得狠一點,我用從你那裏得來的股東身份趕走你,其實還是想把你逼回來——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我竟然還想著要把你逼回來,天底下沒有比我更蠢更笨的女人了。我怎麼能夠輕信那個女人的話呢?那個杜麗,她自己的婚姻都以失敗而告終,我竟然還傻到要跟她坐一條船!再說,人家當時根本就沒安一點好心,我到現在才看出來,是不是真的沒救了?”
王誌遠啊了一聲,突然有些走神。他前妻這麼隨意一問,真是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能承認麗姐早就對他有覬覦之心嗎?可他要是否認,事情明明又擺在眼前。他前妻既然能出現在這裏,那麼這之前他跟麗姐的交往,說不定她也知道了。
王誌遠前妻見他坐在那裏發窘,臉上微微一笑:“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想想嫁給你這麼多年,你對那個家還算是盡責,可是你對我真的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生孩子的那幾天,你們公司剛好在外地接了個大工程,你既不放心公司,又不放心我。那時你們的公司還沒站穩腳跟,我知道這單生意完成得好壞對你來說非常重要,最後在我的勸說下,你還是去了工地。你前腳剛走,孩子後腳就跟著要來到人間。我自己打了電話叫救護車,然後又一個人孤零零被送進手術室,我那時候很害怕,可我還是沒有打電話給你。孩子出生兩天後你才趕回來,那時整個產房的人幾乎都問了我你老公怎麼沒來,還有的問我是不是單親媽媽……”
王誌遠被他前妻帶進了她的回憶裏,他越是想到過去的那些日子,心裏越是感到內疚。一個女人值得男人感恩戴德的,就是她站在他的背後默默所做的一切。或許有一天,他會因為種種原因而離開她,可那些記憶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何況他王誌遠還算不上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男人。
王誌遠前妻沒把話說完就自己打住了:“算了,這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說得再多也沒意思。”王誌遠說:“這些事,我都沒忘,都在我心裏。”他前妻說:“我知道。”沉默了一陣子,她再度開口說,“我有點事想跟你說。”王誌遠問什麼事,她卻垂頭攪著咖啡不出聲。
又過一陣子,她才抬起頭,看著玻璃窗外麵:“我準備帶著孩子移民,去澳洲,簽證下個月就可以辦下來。”王誌遠心裏剛剛冒出來的希望和熱情,頓時被一盆冷水澆熄了,他忍不住又伸出手抓起她的手,神色緊張極了。王誌遠著急問:“為什麼要去那邊?”他前妻說:“我想那邊的環境對我和孩子好一些。”王誌遠說:“人生地不熟的,語言又不通,能有多好?”他前妻說:“你也許忘記了,我在那邊有個遠房的姑媽,我和孩子會有人照應的。”
王誌遠心裏難受得說不出話。他這才想到,原來她允許他去看兒子,是要他們做一次最後的告別,以後他們見麵的機會隻會越來越少。畢竟隔著一個大洋洲後,不是說想見就能見的。
握在王誌遠手裏的手動了一動,似乎是反過來抓住了他的手。兩隻手互相握著,王誌遠卻沒有了感覺。這一刻,她在他心裏離得那樣遙遠,仿佛已經隔著千山萬水。他隻是無比艱難地張了張嘴,然後覺得一身的力氣也快要像沙漏一樣漏光了。
他的前妻輕輕看著他說:“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王誌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他的前妻說:“孩子需要一個爸爸,我……我也需要一個丈夫,我們可以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來過。”王誌遠聽得怦然心動,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沸騰了起來,但他的頭腦隻是熱了一下,便想到了沈春雪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思來想去,王誌遠也輕輕說了一句:“她有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