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秘密都是殘酷的
朱小玲的幸與不幸;李芬的另一段秘密;沈春雪的犧牲起了反作用 因為中午就要去機場接機,康嘉南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一方麵,為了就要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而高興;另一方麵,他又對整個這件事情抱持著一種懷疑的態度。一個兒子從天而降,這事或許對有些人來說是意外之喜,康嘉南卻怎麼也上不來那份真實感,兒子在他心中最多是個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事實。
歐陽文俊不知道他這份心情,自以為是地在那裏亂說:“男人在外麵胡作非為可以理解,就怕犯了一大忌?什麼大忌?搞出人命。其實搞出人命也還可以原諒,最不濟的就是自己還糊裏糊塗什麼都不知道。糊裏糊塗也還說得過去,最無恥的就是把人家一晾十幾年,這才是真正的不講誠信不負責任。”
康嘉南最煩的就是他總這樣以道貌岸然的君子自居。他想說什麼,結果一句話也沒說出口,隻是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歐陽文俊抬手看表:“該走了,要是碰上塞車,你讓人家小孩子望眼欲穿幹等著你?初次見麵,彼此留個好印象最重要。”康嘉南數次朝他瞪眼,他卻渾然不覺:“我這想來想去,還是你高明,不聲不響就迎了個二世子回來,再過得幾年就可以幫你守天下了,前期的投入成本都沒有。你付出了什麼代價?一點都沒,還贏得了一頓快活。”
康嘉南終於忍不住抱怨:“你少說兩句成不成?不見我正煩著呢。”歐陽文俊說:“該煩!這男人要是沒煩惱了,一輩子也就真的沒救了。”康嘉南說:“什麼歪理。”歐陽文俊竊笑:“後院起火了是吧?我那小嫂子跟你大鬧天宮了是吧?女人遇到這種事都一個反應,先搶占好道德製高點再說。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把柄在手,以後她怎麼處理你都理直氣壯。”
康嘉悅連門也不敲從外麵進來,瞥了一眼歐陽文俊,有些詫異問:“哥,怎麼還不走?”康嘉南看著她,又瞧了瞧歐陽文俊,眼神裏的詢問意味很濃。歐陽文俊挺無趣地把目光錯開,盯著辦公桌上的一疊文件。康嘉南說:“這就走。有事嗎?”康嘉悅說:“要不我陪你去吧,我也真想早點見見我這大侄子呢。”
康嘉南為了避免尷尬,讓朱小玲呆在家裏準備吃的,但他其實也不想獨自去麵對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心想有康嘉悅在場或許更好,於是笑著點點頭。
趕到機場,得知從美國過來的那班機晚點,兩人站在那裏不時低聲交談,卻意外地發現人群中還站著一對老年夫妻。康嘉悅一把跑上去,雙手環住老人的脖子喊:“老爺子,老媽,你們怎麼也來了,女兒想死你們啦!”
這對精神矍鑠的老人正是康父康母。康嘉南也很意外,怔了半天才走過去喊了一聲爸媽。康父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隻顧著與女兒親熱。康母怕他們父子在大庭廣眾之下爭吵起來,連忙在旁邊悄悄搖手示意。康嘉南知道她的意思,忍氣吞聲站在那裏。
康嘉悅這麼大個姑娘,在父母麵前撒嬌一點也不臉紅,而且她向來最會在父母麵前扮乖,所以康父康母一直拿她當個心無城府的小丫頭片子看待,一點也不知道她隻要離開他們就完全判若兩人。
康嘉悅明知故問:“老爺子,你們是專門來看我的是不是?”康父說:“就你這小丫頭,還沒這資格。”康嘉悅撅起嘴:“哦,嫌我分量輕,驚不起老首長的大駕。你們就是偏心,有了孫子就不疼女兒。”康母在旁邊說:“你都不聽話,疼你也是白疼的。”康嘉悅說:“我怎麼不聽話?我要是不聽話,早就坐你們的冷凳板了。”
氣氛頓時有些冷場。康嘉南沒想到康嘉悅會為自己打抱不平,話既說得突兀,而且時機揀得也不對,康父的臉看著看著就拉長了。康父說:“小悅你才來多久就變質了,我看這地方的風氣不好,金錢炮彈厲害嘛,還是早點給我回去。”
康嘉悅想回嘴,康母及時拉住她。這時機場閘口一陣喧嚷,湧出一大股人潮。不一會兒,他們的視線中就出現一個背著小背包的男孩,陪同他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小男孩瘦瘦高高,長得與康嘉南有八分相似,所以未等雙方正式介紹,康嘉悅就率先跑過去打起招呼來。
那男人是名華裔律師,漢語說得半生不熟,但多少還是能夠交談。康父康母首先說了一些感謝之詞,那人也懂得中國禮儀,很是謙虛了一番。麵對這陌生的一家子,小男孩臉上的神情有點緊張,一言不發看過來看過去,連康嘉悅逗弄他也不怎麼理會。康嘉南沒有去安慰他,隻是跟那名律師寒暄了幾句。
一行人來到律師事先預訂好的酒店,在那裏簽了一些必要的移交文件。事情差不多後,康嘉南想要請律師吃頓飯,被他拒絕了。他隻是說第二天就要返程,目前還有些私事要處理,心意領了但恕難從命。康嘉南見不好勉強,便客氣了幾句出來了。
康父康母對小男孩嗬護備至,一路跟他解說著酒店內外的裝飾物。麵對孫子,康父放下嚴肅的麵具,臉上堆砌著少有的慈祥。康嘉南使了個眼色,康嘉悅知道他想幹什麼,卻偏偏不按他的心意走,自作主張問:“老爺子,你們很少來這裏,不如就在這裏開個房間住幾天,我陪你們到處看看好不好?”康父頭也不抬,一句話頂了回去:“看什麼看,我們是來看孫子的。”
康嘉南心想這事還得自己主動,正想開口邀請父母到他家裏小住一段時間,康母看出他的心思說:“小南,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孩子,我們下午就坐飛機回去。”康嘉南頓時意識到這或許就是父母早就計劃好的,他們就是來看孫子的,不是來看他這個兒子的,更不是來看他背後那個女人的。
想到這裏,他有些生氣,覺得父母太不近情理。他上前拉起小男孩就走,康嘉悅趕忙說:“哥,你這麼急幹什麼?”康嘉南頭也不回說:“你要來就跟著來,不來就自己回家。”小男孩個性安靜,誰的話都聽,被康嘉南拉著走了也不吭一聲。
康父也火了,扭頭就往另一邊走。酒店大門口很開闊,所以父子倆基本上是沒有再碰麵的可能。康母本想再跟孫子說說話,這時也隻得作罷。康嘉悅愣了一會兒,跺著腳罵康嘉南耍什麼威風,然後轉身追隨父母而去。
康嘉南沉著臉開車往家裏趕,小男孩坐在旁邊好奇看著他,過了好久終於怯生生問:“Are you ok?”康嘉南知道他是在擔心他有沒有事,轉過臉衝著他笑了笑。男孩思索片刻後又問:“Are you my father?”康嘉南說:“是的,以後你可以叫我……爸爸。”男孩突然放棄英語,直接用中文說:“媽咪一直說我有個中國爸爸,還說中國爸爸人很好,說我長大後一定要自己來看看你。”
父子倆在一種半是溫情半是陌生的氣氛中,漸漸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康嘉南聽說宜蘭一直不肯讓這個男孩放棄使用母語,突然明白她確實是想讓這孩子有朝一日回到他身邊的。其實當他第一次聽說男孩的名字後,他就感到相當震驚。康一男這個名字取得非常用心,既是宜蘭自己名字的諧音,也暗含康嘉南名字中的一個諧音,而且意思再也明顯不過了,直接就點明這是屬於康家的一個男孩。
知道事情的真相後,康嘉南心裏對宜蘭說不出是愛是恨。宜蘭不動聲色利用了他,可以說是對他的一種極大傷害;可是她靜悄悄養大他的孩子,這份深情和堅忍又讓他感動不已。康嘉南回想往事,知道一定是他和宜蘭臨出國前那一夜的瘋狂懷上孩子的。那時他還不知道宜蘭要出國,她把一切都隱瞞得很好,陪著他喝了不少酒,也說了不少動情的話。天真的康嘉南陶醉在那個激情似火的夜晚,與宜蘭在床上折騰到天亮。第二天宜蘭不見了,他才斷斷續續聽到一點她出國的風言風語。接受宜蘭離開他,康嘉南用了很長時間;接受並仇恨家庭對他的傷害,康嘉南隻用了短短的幾秒鍾。
康嘉南一直都不明白,關於宜蘭的出國,為什麼父母和宜蘭都不跟他好好解釋清楚。也許父母以為宜蘭自己會跟他說,而宜蘭以為父母肯定會告訴他真相,所以也不想聯絡他。這個令他消沉了十幾年的誤會,既不美麗也不動人,康嘉南一點也不覺得是該到了釋然的時候。他跟父母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隨著真相的大白而有所好轉,這也證明他們的矛盾由來已久,其根源並不單單在於此。
康嘉南此時愁腸百結。在他心中,因為這件事的誤會造成他與父母之間的決裂還不是最重要的,令他頭疼的是康一男的神秘存在。他與朱小玲的同居生活中,竭力想要避免的事情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發生,他覺得這是上天對他的最大嘲諷和戲弄。
想到這裏,伸出一隻手摸摸康一男的頭,他自己卻忍不住搖了搖頭。
朱小玲忙於布置客廳,在沙發上擺了相當多的玩具。這是上午她要了司機的車,司機陪著他在商場的兒童專櫃買的。她不知道怎樣哄小孩,所以買了一堆卡通人物模型。張姐在廚房燒菜,不過她對康一男會不會喜歡她燒的中餐沒有太多信心。
要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們也許就不會這麼擔心了。
康嘉南拉著康一男進來的時候,朱小玲就等在門口。朱小玲的熱情還沒有迸發出來,康一男忽然掙脫康嘉南的手,看似充滿試探性地喊她:“媽咪?”朱小玲一愣,以為這是康嘉南教他的。康嘉南沒解釋,但看得出有些不自在。
見麵的氣氛出奇的好。康一男對玩具的興趣不如對朱小玲大,寸步不離緊跟著朱小玲,對她的一舉一動充滿依賴,而且不停地叫她媽媽。照理說,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應該早就懂事了,多少也能夠理解死亡是怎麼回事,可是他把朱小玲當成自己的媽媽看來不是假的。
朱小玲和張姐都沒有細想這是怎麼回事,心裏隻有對這個男孩的同情和憐愛。康嘉南靜靜地坐在客廳一隅,臉上不知是沉思還是茫然的憂傷。把康一男交給朱小玲後,他就遠遠躲在一邊,他不知道如何跟孩子打交道,也不想在任何人麵前釋放對孩子的親熱。
朱小玲當然不可能了解,康嘉南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孩子。
有些丁克家庭出於各種原因選擇不要孩子,但絕大多數都是不想為孩子操心一輩子。在他們心中,孩子就是用幾秒鍾的快感,換來幾十年的痛苦,有病的人才會做這樣不劃算的事情。除了這個原因,康嘉南另外還有自己的理由,他認定自己永遠不會是個好父親,他給不起孩子快樂美滿的人生。有時他看到某些夫妻一生就是一大窩,心裏總是覺得他們愚不可及:這麼沒有節製地生孩子,對社會來說肯定是很重的負擔,把這些孩子帶到人間來受罪也是完全的不負責任。無論從社會角度還是從孩子個人的幸福來說,康嘉南都無法理解那些人生育孩子的熱情。當然,他並不是沒有能力給孩子富足的生活,而是他確實打心裏覺得無法做一個好父親。他怕孩子無法得到健全的父愛,人生也勢必是不健全的。
如果非要追溯,康嘉南也不知道自己對養育孩子這樣恐懼源於何處。他想有可能還是跟家庭出身有關,跟他父母的教育方式有關,因為在他成功的光環背後隱藏的是一個極度自卑的靈魂。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成功,也不認為自己優秀——不管做出多大的成績,他總是覺得自己是個不完整的人,或者說是個人格不完善的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的父母實行的是一種否定式的激勵教育,不管他做得有多好,總是認為他離完美還有一步之遙。
當然,對於孩子來說,教育他們保持適當的謙虛是必要的,可以拔除驕傲自滿的雜草。可是康父康母這種完全否定式的訓誡,卻讓康嘉南感到很累。年深月長,否定的意識就像是毒素一樣侵占了他整個大腦,讓他覺得完美就像是掛在拉磨的驢子前麵的胡蘿卜,他再努力再辛苦也是拿不到的。或許正是基於這種自我否定,也讓他否定了孩子存在的必要性。現在,他反抗父母的方式很決絕,他不希望將來自己孩子也這樣來傷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