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誰決定孩子的命運(3 / 3)

當然,王誌遠另外還有一層擔憂。沈春雪現在對這種日子看上去很平靜地接受了,但是等到再過一兩年她又會怎麼想呢?或者再長遠一點,等她年過三十還能這樣不對他提要求嗎?女人在婚姻大事方麵,有可能年紀越大反而越沉不住氣。

沈春雪給了王誌遠另一種生活,也給了他沉重的思想負擔。他一直告訴自己,沈春雪不屬於他,他對她隻是一種不合理的占用。倘若有朝一日沈春雪想通了,卻帶著一個說不清來曆的孩子,這對她將來的生活會是個致命的打擊。王誌遠很早就想到了這些,所以沈春雪那裏避孕套、口服避孕藥、藥栓藥膜什麼的都有。王誌遠平時盡量選擇戴套,偶爾一次兩次超出常規,過後也一定會督促她吃藥。沈春雪開始有些不情願,但後來沒有他的催促,她自己也會把他的命令執行下去。

兩人在車上抱得久了,體溫已經互相傳染,王誌遠給撩撥得性起,就想有所作為。他正在忙亂間,沈春雪突然身子一退,脫出了他的可控範圍。沈春雪神情平淡,掃視了一眼四周說:“這樣不好。”王誌遠也隻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很快冷靜下來,對她尷尬地笑笑:“說得對。”

沈春雪重投他的懷抱,這回是窸窸窣窣哭了。

王誌遠是因為工作出來的,沈春雪清楚這一點,自己擦掉淚水催促王誌遠去做事。王誌遠在一個路口放下沈春雪,依依不舍把車開走了。離開了王誌遠,剛才還強打精神的沈春雪一下子變得神態萎靡,一個人慢慢走在大街上。走了沒幾步,她發現前麵是亮著紅燈的十字路口。她停下來抬頭望天,發現烈日下正有一架飛機拖著白銀色的尾氣掠過城市上空。

這一天陽光充足,天空還是很藍的。

沈春雪的眼淚刷一下流了下來。她想是不是陽光太刺眼了,下意識抬起手想要遮攔,手卻鬼使神差地輕撫了一下腹部。那裏沒什麼反應,但是她卻感覺到了一個小生命安靜地藏在黑暗中的某個角落。是的,她也懷孕了。對不起,我剛才騙了你,她在心裏說。

早上那一頓狂嘔之後,她忽然有所感應,自己推算了一下日子,發現那種事要麼是推遲了,要麼就是不來了。她還沒晨尿,立刻跑下樓找了家藥店買了支驗孕棒。看到那兩根越來越明顯的紅線,她分不清是悲是喜,頓時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

沈春雪也知道,這孩子來得並不是時候。可是怎麼會發生呢?她細細回想,突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她和王誌遠在老家荒屋裏那一夜的縱欲狂歡,因為事情太過突然,他們事前事後都沒有采取任何措施。

沈春雪真的是欲哭無淚。她想要離開王誌遠這件事,給她帶來多少意料之外的打擊。她在那一刻甚至有點恨王誌遠了。王誌遠不肯要孩子,她是明白他的想法的。可是她真的打算離開他時,他卻不能控製自己,還要千裏迢迢把她給追回來。難道她的驟然離去傷害了他作為男人的自尊?他還想要一個一團和氣、好聚好散的分手派對嗎?沈春雪胡思亂想。後來她又把問題想遠了,一下子上升到命運的高度。她不停問自己,最近發生的一切,是不是上天看著他們想斷而不能自斷,於是想要從中幫他們一把?

不管怎麼說,這個孩子是不能要的。沈春雪清楚這一點,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給王誌遠添亂。她到醫院做了複檢,確認自己是真的懷上了。她給朱小玲打電話時,就是徘徊在醫院大門外打的。朱小玲堅持要見她,她便想跟朱小玲商量一下這件事也好。誰知見了麵,朱小玲一問她怎麼這樣憔悴,她反而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女人與女人之間,最受不了的就是憐憫與同情。她覺得朱小玲也有事,但她再有什麼事,跟她沈春雪與李芬還是不同呀!朱小玲是康嘉南正大光明的女人,僅這一點就能說明很多問題。

怔怔站在十字路口的沈春雪一動不動,直到察覺周圍有些異樣才回過神來。她發現綠燈已經亮了,橫穿馬路的行人不時經過她身邊,拋給她一些複雜的眼神。停在斑馬線外的小車裏,也有些司機在默默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孩在流眼淚。

沈春雪後退一步,突然轉身離開了十字路。她一路匆匆小跑,心裏那個決定也是越來越清晰了。見過王誌遠後,她什麼都用不著考慮,她要趁著自己心軟之前,盡快去醫院把這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做掉。

安靜肅穆的醫院走廊,塑料候診椅上坐滿了人,沈春雪也夾雜在這些人當中。隻是,那些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人陪著,沈春雪卻是始終孤單地一言不發。

護士不時出門來叫人,點到名字的女人就被領進了手術室。她們當中有些看上去還是小女孩,一臉蒼白地跟在護士後麵,那樣子悲壯得就像是即將趕赴刑場。沈春雪看到一個女孩崩潰得痛哭失聲,陪伴她的男友怎麼安慰也無濟於事。那個女孩一直對他又掐又打,說他是個殘忍的殺人凶手。

沈春雪下意識打了個寒顫。殺人凶手!這個詞像一把刀劈開空氣,直接插進了她的腦袋。她的頭嗡地一聲變大變痛,沉重得她不得不向後仰,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椅背上。沈春雪閉上眼,眼淚不知不覺滲出眼角。她似乎陷入了一場無邊無際的黑暗,在那個混沌世界裏隻有一小束光亮,還有一陣斷斷續續的哭聲。她順著光亮走過去,看到那裏坐著一個小孩,看見她後哭著伸出手向她索抱。媽媽,我冷。媽媽,我要抱抱。媽媽……孩子不停地喊著,不停地揮動小手,仿佛知道她不會來安慰他。

沈春雪想要走過去,但那孩子和燈光突然一起消失了。她發現自己漂浮在一片透明的羊水裏。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知道那是羊水,但反正就是認定那是羊水。她看到自己蜷縮著身體,緊緊抱著雙腿,就像一個真正的嬰兒在子宮裏那樣懸浮著,隨著水波輕輕蕩漾。突然,一把鋥亮的手術刀劈破巨大的羊水膜,在她身上狠狠劃了一刀。她看著無窮無盡的鮮血從自己身上冒出來,很快把羊水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色。沈春雪想喊,但恐懼緊緊控製了她,她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有意義的音節……

一陣喧囂的聲浪襲來,沈春雪覺得自己正在往地麵墜落。她拚命想掙脫這一切時,突然感覺肩頭上被人推了一下,她驀地睜開了眼睛。周圍還是那個開著白熾燈管,牆壁白得令人作嘔的醫院走廊。

推她的人問:“小姐你沒事吧?”沈春雪掉過臉茫然問:“你有什麼事?”那人指了指她的包。沈春雪順著她的手指低頭一瞧,耳朵像是突然張開,立刻聽到手機鈴聲在劇烈地響著。這麼響的鈴聲她自己卻沒有聽到,怪不得所有人都在驚訝地看著她,有些人已經在竊竊私語了。

沈春雪急忙小跑著離開,到了樓梯安全出口的窗戶邊才接電話。

麗姐在電話裏咆哮:“沈春雪,你是不是不想接我的電話?”沈春雪確實不想和她說話,隻是沉默地聽著。麗姐氣呼呼地說:“我也不想跟你說話,可是我還是有話要跟你說。我就在外麵,你不管有事沒事馬上過來。”麗姐盛氣淩人報了一個地址,沈春雪還是不吭一聲。她在想麗姐在各種場合對她做過的事,也在想麗姐半夜找人打電話騷擾她的行徑,她不知道她們之間還有什麼必要坐在一起說任何話。

麗姐在那邊冷笑:“你以為我真有興趣找你?明白告訴你,這事與我無關,王總出事了,現在隻有你能夠救他。過不過來,你自己看著辦。”麗姐真是太了解沈春雪這個人了,知道什麼話對她會起作用。沈春雪果然按捺不住,下意識就脫口問出了一句話:“他出什麼事了?”但麗姐做得比她更絕,吊起她的胃口後喀嚓就掛斷了電話。

沈春雪愣了片刻,掉頭就往醫院外跑。等她打出租趕到那個地點,麗姐果然已經坐在大廳裏。看到麗姐悠閑地點著支煙在喝茶,沈春雪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上了一次當。

麗姐示意沈春雪坐下,然後什麼話也不說。她嘴角帶著一點嘲諷,像是捉弄沈春雪一樣冷傲地看著她。沈春雪知道她這是想挫挫她的氣焰,要是在往常她也能在沉默中與她對抗一會兒,但現在她迫不及待打破了僵局:“他出了什麼事?”

麗姐不理她,靜靜吸完半支煙才說:“我們王總在鬧離婚,這個你知道吧?”沈春雪想這是什麼事,便沒有回答。麗姐說:“你當然知道,說不定還很高興呢。”她朝著空中吐了一個煙圈,“不過你要想高興還早著呢,你知道王總離婚後能得到什麼嗎?”

沈春雪不想問,但又怕她幹脆就不說了,隻好順著她的話問:“他能得到什麼?”麗姐不接腔,若有所思欣賞著自己彎曲的手指。等欣賞夠了,她又對麵前的煙灰缸發生了興趣,專心致誌研究了半天。沈春雪滿懷敵意看著她,一時對她也無可奈何。

麗姐終於再度開腔:“他什麼也得不到。”她說話之間還咂了咂舌頭,仿佛剛才這句話給了她無窮無盡的回味。沈春雪半個字都沒說,因為知道隻要自己一好奇,麗姐就會故意閉口來氣她。她什麼也不問,說不定麗姐反而會說得痛快些。麗姐果然又問:“你知道為什麼嗎?”見沈春雪半天都不答,她笑了笑:“你真聰明,我都怕你了,難怪我們王總被你拴得這麼緊。”

沈春雪冷笑了一下:“你有什麼話快點說,不然我沒工夫聽你閑話。你既然叫我來,證明你關心他。說實話,我也關心他,可是我不會傻到認為你關心他也就是關心我。你如果再這樣,我可以馬上走。”麗姐看起來很想發脾氣,但長吸一口煙後又忍下去了:“我跟你不一樣,至少我不會害他。”沈春雪覺得她這句話有些好笑,鼻子裏嗤了一聲。麗姐說:“不管你是真知道還是假知道,我不妨跟你攤開來說。我們王總跟他老婆有個協議,如果他們離婚他就什麼也得不到。這是什麼意思你懂嗎?房子、車子、兒子、財產、公司股份……都沒有他的份。他要離婚,就會離得幹幹淨淨,光剩下那條命便什麼也沒有。”

沈春雪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姑且信她一回吧,但她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愛王誌遠這個人,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就算是王誌遠,她相信除了離開兒子會令他難受,其他的他都不會看得太重要。不過……沈春雪想到這裏心突突一跳,如果王誌遠真的離婚,她不就可以給他生下這個孩子了嗎?這樣的話,王誌遠應該不會太難過。

幸虧她還沒有打掉這個孩子。沈春雪真有點感謝麗姐這個電話,於是對著她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麗姐卻有點反感:“你覺得這件事很好笑是吧?我們王總對你那麼好,你倒很樂意看到他倒黴似的,你們這種人就是沒有一點良心。”沈春雪說:“既然你這樣說,就算是吧,可不管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他的。”麗姐說:“等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我不信你真會高興……算了,我不跟你扯這些,我隻想問你,你肯不肯為他想一想?”

沈春雪覺得她句話有些奇怪,因此眼睛裏滿是疑問。麗姐說:“我們王總這輩子過得還是挺順利的,讀了大學就出來做事,不久便自己當老板,幾年不到就什麼都有了。你想想,這樣一個幾乎算得上是養尊處優的男人,人到中年卻突然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可能弄到流落街頭,他能接受得了嗎?就算是他能接受,他還能過那種為一頓飯到處奔波的生活嗎?別人可能行,他不行,他抹不下這個麵子。”

沈春雪本來想辯解說他不可能流落街頭,但麗姐後麵的話堵住了她的嘴。王誌遠的經曆她確實知道一些,就像麗姐說的是太順了。王誌遠他們那一輩人,隻要稍微有點膽識和魄力的話,都已經搖身一變成了風雲人物。王誌遠就曾自我感歎過,在他們創業的那個時代就是盛產大老板的時代,因為經濟體製不完善,可以說遍地皆是出名發財的機會。要他這樣一個人接受一無所有的現實,沈春雪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把握。

麗姐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繼續說道:“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你們兩個是真的真心在一起了,可俗話裏還不是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你真的認為你們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就能夠長久嗎?總有一天你們會厭倦那種生活,你們會吵架,會互相指責,會把過錯都發泄在對方身上。與其到時候弄得傷痕累累,還不如趁著現在還有點美好的回憶,趁著你們都從對方身上得到過各自需要的東西,就讓事情到此為止,不要看著它變得不可收拾。”

沈春雪搖頭:“不,不會的,他還可以工作。”麗姐冷笑:“你以為他失去公司股份之後,他的飯碗還能保得住嗎?”沈春雪問:“為什麼?”麗姐說:“你很聰明,你自己想不到?”沈春雪低頭一想,果然有這個可能,如果王誌遠老婆成了公司股東,她會不會容忍前夫在公司裏做事確實無法預料。麗姐說:“就算他能留下,一個男人靠什麼活著?不就是他的骨氣、底氣、傲氣、誌氣。如果能給予他這一切的都沒了,你覺得他還會活得快活嗎?”

沈春雪覺得渾身虛弱極了,小聲而無力地說:“那他總可以自己選擇怎麼做啊。”麗姐說:“他能自己選擇對,我還來找你嗎?他若能快刀斬亂麻,我想都不會想見你。我告訴你,他要是再這樣拿不定主意,他這婚是離定了。他是因為愛你才把自己弄得陷入了絕境,你難道就不可以因為愛他給他一條生路嗎?還是你口口聲聲說出的愛本來就是自私的,你根本就沒有為他考慮過哪怕是一點點?”

世間任何情感都是經不起這樣現實地分析和對比的,尤其是麗姐把真正的愛就是成全這一張牌打了出來,沈春雪的心一路跌到了穀底。看著對麵沈春雪迷茫而無助的那張小臉,麗姐知道自己的目的是達到了,立刻冷笑著摁滅手裏的煙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