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雪問:“我們去哪裏?”王誌遠說:“你說呢。”沈春雪畫著他臉上的輪廓:“想想……有一個地方,很久沒有去過了……你第一次帶我去那裏喝蛇粥。”王誌遠想起來了,那還是他好久以前帶她去過一次,難為她還記得。他說:“那裏生意好像很冷清的,不知道還在不在。”沈春雪說:“不管它,在不在隨它,去不去隨我們。是玩呢,自己高興就好。”
放在車台上的手機響了,王誌遠看那號碼,竟然是家裏的電話。他看了看沈春雪,她把頭別開。王誌遠戴上藍牙,清了清嗓子後才接:“什麼事?”他老婆說:“你抽空回來一趟吧。”王誌遠再度問:“什麼事?”他老婆冷冰冰地說:“孩子病了,想要你陪他上醫院看看。”王誌遠說:“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他老婆生氣了:“他今天都沒上學,你自己看著辦吧。”王誌遠有些懷疑,有事上午就應該找他,怎麼會拖到現在?他想不會又是麗姐那邊放的煙霧彈,用來攪亂他的計劃吧?他現在對這個女人真是頭痛得很。
王誌遠說:“我在郊外工地,一時半會趕不回來。”他想還是手機這東西發明得偉大,給了多少男人隨時隨地撒謊的機會。他老婆聲音變了:“你是說你不管孩子?”王誌遠不敢跟她計較:“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先送孩子上醫院,我一有空就趕緊去看他。”他老婆問:“你真的走不開?”王誌遠聽出她口氣裏有些動搖,越發認定她是在詐他:“真的走不開,這邊工程催得很緊。”他老婆哦了一聲,勉強說:“那好,你忙你的。”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王誌遠一時有些發懵。他跟老婆在大學認識的,也曾有過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時刻,現在就像兩個陌生人住在一個屋裏,彼此做什麼都客客氣氣。每當呆在那個複式別墅,他就隻感受到一個字:冷。自從知道他在外麵有女人,他老婆對那種事的興趣也急轉直下,有時王誌遠想盡點丈夫義務還要看她臉色。偶爾做那麼一兩次,也是形式大於內容。王誌遠成了別人的長期飯票,令她灰心灰得很徹底。她的個性,遠遠談不上是什麼陰謀家,沒有麗姐之流的心計,十幾年的主婦生活早就把她打磨得更加平凡。但王誌遠捫心自問,她盡心盡力相夫教子,其實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沈春雪見他一直不說話,咬著下嘴唇說:“要不你還是回去看看吧?”王誌遠回過神來說:“這些小事她能處理的。”他當然不能說兒子生病是個托辭,萬一真要是事實呢?沈春雪說:“我比他大,應該讓著他,是不是?孩子生病也很可憐的,有爸爸守在身邊會很幸福。”她歎了口氣,似乎是自傷身世。她這樣說,王誌遠就更不能答應她了:“沒事的,我回頭給他買個小禮物哄哄他。”
他想,不管是不是真的,回家還得表示一下關心。如果真是他老婆在詐他,她肯定會說一點小毛病已經過去了之類的話。事情就是這樣,夫妻若不信任,任何東西都可以拿來當成試探彼此的借口。
突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有些生氣地說:“你怎麼不貼膏藥?感染了怎麼辦?”沈春雪額頭上的藥貼不知何時不見了。沈春雪說:“貼上去像個大頭鬼。”王誌遠說:“會留下疤痕的。”沈春雪說:“留下才好,讓你時時記著你欠我的。”王誌遠說:“胡鬧。”他透過車窗看街外,想找找外麵有沒有藥店。
沈春雪說:“你專心點。”雖然路麵上的車不算多,但王誌遠開得比較快,這樣東張西望實在讓人擔心。王誌遠自顧自搖頭:“不聽話啊。”沈春雪一把撩開額上的頭發:“你看你看,傷口沒發炎,不會感染的。”王誌遠溫柔地看著她:“聽話好嗎?”沈春雪不滿說:“幹嘛呀,又跟人來擰的。”王誌遠說:“寶貝我愛你,你也愛惜自己好嗎?”沈春雪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再好也是個疤。我還想那麼多幹嘛,我還想那麼多幹嘛。”
王誌遠趕緊打停車燈,把車停在路邊,因為沈春雪說著說著就快要失控了。他緊緊抱著沈春雪,任她在他懷裏像受傷的野貓一樣叫喚。他現在才知道,沈春雪心裏的苦還是很深,她之前的若無其事都是裝出來的。
沈春雪哭泣著捶他:“你說她幹嘛那麼狠啊,非得朝我臉上打,要是弄瞎了眼睛怎麼辦?要是劃花了臉怎麼辦?”王誌遠一愣,他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他隻是覺得麗姐有些過分,現在聽沈春雪這樣說,後背立刻就冒了一陣冷汗。麗姐不會不知道有這種後果吧?她打算怎樣善後?王誌遠想來想去,隻有後怕兩個字可形容。
沈春雪死死箍著他的脖子,本來昨天就該發泄出來的情緒一直積壓到現在,她的害怕也全都釋放出來了,王誌遠能夠感覺到來自她心底深處的顫抖。他懊惱地狠狠罵自己,真是混賬啊你王誌遠,你晚上還跟她生氣,你還拋下她一個人離開,你是人嗎?不是。你還枉想買個什麼玉佛來讓自己好過一點,你就知道耍你那點小聰明,你口口聲聲說愛她,你有沒有真正為她想過什麼?沒有。
王誌遠也哭了,流著淚水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沈春雪嗚咽著問:“你幹嘛對不起?”王誌遠說:“我是天底下最混的混蛋。”沈春雪哭著笑,笑臉還有些難看:“誰準許你這樣毀謗我老公的。”王誌遠牽出了內心最長的一聲歎:“寶貝你別說了,唉,我難受啊。”沈春雪說:“難受也用不著哭啊,老男人的眼淚也不是不值錢的。”
王誌遠公司的大門口,一個人在打聽王誌遠的消息。門口保安斜睨著眼睛問他什麼事,他欲言又止。保安不耐煩,手朝外一指說,出去。
那人轉過身,臉上的焦灼和失望清晰可見。
他竟是許鬆林。
到了目的地,王誌遠驚訝地發現,曾經是清靜優美的田園郊區,如今已經麵目全非。兩人麵前是一覽無餘的裸土,還有大大小小的推土機在施工。
看著眼前的景象,王誌遠突然一陣驚悚,意識到自己也正在人生的旅途上跋涉,有些事經過了就不能回頭,有些人錯過了就不再擁有。他這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歲月如流,心頭湧起一股屬於中年人的滄桑和無奈。
沈春雪把身體靠過來說:“別傷感了,世界就是這樣子的,今天不變明天也會變。真沒想到,你都一把年紀了,還玩這個。”王誌遠明白所謂的這個是指深沉。他勉強打起精神說:“就是一把年紀了,一旦知道自己不是什麼都行,人也就老實了。”沈春雪說:“什麼話?一點意思都沒有。”王誌遠說:“有點意思。”意思是你倒教訓起我來了。沈春雪說:“你幹嘛要這樣呢,眼前的風光是沒了,你心裏的風光還在的嘛。古人說包羅萬象,現代人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天地萬物都在我心中,你何必因為身外的一點點變化就把自己看扁。”
王誌遠一時怔住。沈春雪的話有些不著邊際的自負輕狂,可也不是沒有道理。人活在這個世上,不管經曆了什麼,最後歸納起來也就“得失”兩個字。你得到什麼失去什麼,到人生的最後關頭也就是一種心理的感受。幸福是什麼?是衣食無憂?愛情常圓?天倫常聚?再往高走一點,是國家實力強盛?人民安居樂業?說來說去,它其實就是你內心的一種感受、感覺。站在這個角度來說,發生什麼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想。你心裏想開了,事情也就無異於不存在了。
以前的小馬路早就沒了,兩人下了車,在泥濘中攜手前行。王誌遠平時運動量不大,走了不長一段路就大汗淋漓麵有疲色。他不停調侃自己老了,沈春雪說:“那你辦個健身卡吧。”王誌遠說:“你還真敢現寶,不怕去丟人啊。”沈春雪撅嘴:“你以為你是政商明星,是個人都該認識你吧?”王誌遠笑嗬嗬說:“我是不想受這個洋罪!男人嘛,什麼都是次要的,隻要在某些方麵讓自己的女人滿意就行了。前幾年不是有個女人在廣告裏嚷嗎——他好我也好!”
沈春雪又笑又叫:“我說你越來越猖狂了是吧,盡想著怎麼欺負人。”王誌遠說:“本人也一向歡迎你來欺負我嘛。”沈春雪撒嬌:“我不欺負你,我隻寵你。”王誌遠說:“你不知道吧,男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有女人肯來欺負他。”沈春雪呸一聲:“我看你又想造反是吧?你不想欺負人家,人家為什麼要欺負你?”王誌遠說:“小姑娘就是會總結,知道欺負人也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沈春雪說:“我發現你這老同誌嘴還挺貧的,再這樣下去小心真給人休了。”
說話之間,那間無名農家小店到了。跟周圍的變化對比,這家簡陋的飯店還是跟多年前一樣,竹籬笆、木竂、破爛桌椅一應俱全,王誌遠奇怪它怎麼還能生存到現在。轉念一想,它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倒還真得了點古代隱士的處世遺風。
老板也沒換人。一對農家夫妻,男的不愛說話,做事慢慢騰騰,女的說話不多,顧盼之間卻有點狡黠精明。
這會兒沒有客人,他們就成了唯一被服務的對象。王誌遠仍點了他們的招牌蛇粥。男人抓了蛇剖洗去了,那女人用茶壺給他們倒茶。茶壺口留一圈汙跡,好像洗不幹淨似的,茶杯也蒙著一層髒灰。王誌遠叫她另外拿新的,她表示沒有,他便用開水親自燙了幾遍。沈春雪坐著不動,看著他先給她燙了茶杯又燙碗筷。
那女人上了盤開胃小菜,轉身前忽然說:“你們跟我家這店還真有緣,剛開張就來過,現在要關了,你們又來了。”王誌遠詫異起來:“你認錯人了吧。”他絕不相信她能記得隻見過一次麵的陌生客人。那女人一指沈春雪:“這位小姐的漂亮是天生的,不過那時候還有些土氣,跟老板坐在一起,感覺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現在她變了個大樣,不認真看還真是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