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東印度的安樂死(3 / 3)

英國進入了全麵的自由貿易時代,英國人清醒地按著亞當·斯密指明的路子大踏步朝前奔去。

在中國人一成不變搖頭晃腦吟誦子曰詩雲的時候,英倫到處都在熱論著“自由競爭”的新學說,曼徹斯特是亞當·斯密最狂熱最忠實的粉絲。1820年(嘉慶二十五年),曼徹斯特以當地商會為基礎,聚集了一批積極主張自由貿易的工商業者,形成了著名的曼徹斯特學派,為打造英國自由貿易的經濟體製搖旗呐喊擂鼓助陣。

瓦特的蒸汽機是一台物質的發動機,為英國大工業發展提供了物質推動力。

亞當·斯密學說是一台思想的發動機,為英國跨入自由競爭新時代提供了思想推動力。

兩台發動機,合成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人類走向全球化的未來,趨勢鑄成,不可逆轉。

兩台發動機,把英國人上上下下地發動起來了。群情高昂的英國人齊心打破舊有的壟斷,衝向亞當·斯密指引的自由。

作為重商主義產物的東印度公司,作為重商時代寵兒的東印度公司,被瓦特的蒸汽機和亞當·斯密的學說拋下時代列車,成了可憐的時代棄兒。

曼徹斯特自願充當急先鋒,其中的一個矛頭就是指向廣州,那裏有壟斷的東印度公司,那裏有壟斷的十三行商人,廣州製度擋了自由列車的道兒。

在兩台發動機的偉力麵前,廣州露出了它的蒼白與綿弱。

這就要說命運攸關的第三個年份了,1829年(道光九年),一口通商的第72個年頭。

此時,英國國內各種反對東印度公司壟斷權的勢力已經彙成了一股強大的洪流,核心力量是棉紡織業的工業資本家。他們在朝野上躥下跳,召開大會,發表演說,強烈要求完全開放中國市場。

這一年4月27日,曼徹斯特商會召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大會,與會者有工廠主、商人及工商界的頭麵人物,還有曼徹斯特市長和警官。大會通過了決議,公開強烈要求廢止公司壟斷,要求對華貿易的完全自由。

這是一個團結的大會,曼徹斯特各界人士為共同的利益擰成了一股繩。

這是一個宣戰的大會,曼徹斯特抱定了不獲全勝誓不收兵的決心。

誓師大會開過後,曼徹斯特人把會議記錄刊登在本地和倫敦的各個報刊,決議印了500份,分別寄給英國各個城市各個地區的行政長官。

英倫大地如同到處布滿了幹柴,曼徹斯特把火一點,馬上星火燎原。被蒸汽機拉上快車道的英國人,被亞當·斯密思想武裝起來的英國人,紛紛熱烈響應曼徹斯特,並集體向政府施壓;英國政府順應各地要求,同意全麵調整東方貿易政策,並成立一個審查委員會。

東印度公司死定了。

廣州製度死定了。

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曼徹斯特克廣州。

5. 總攻的戰鼓擂響了

總攻不可避免地打響了,攻擊的堡壘先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發起總攻的時間定在1833年(道光十三年),一個不可錯失的良機。

東印度公司的特權在1600年(明萬曆二十八年)由英女王授予,但特權的享受卻是有期限的,期滿後則要辦理續期手續。早在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公司還紅紅火火的時候,訪華使團副使斯當東就預感到:“公司的專利營業期限應否延長確是一個微妙的必須解決的重大問題。”[30]

1813年(嘉慶十八年)就是一個續期還是中止的關口,結果東印度公司大難不死僥幸過關。

1833年(道光十三年)又到了關口,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英國的工業資本家們和自由商人們說什麼也不肯再放過東印度公司。

1829年(道光九年),曼徹斯特的進軍誓師大會開過了,廣州的散商即自由商人這頭也沒閑著。如今的散商財大氣粗,鳥槍換炮了。

1828年(道光八年),英國公司與散商來廣州的商船比較:

1828年,英國來十三行的僑民比較:公司25人,散商16人。

公司還無奈地看到:“‘薩拉號’(488噸),……是從廣州駛往倫敦的第一艘‘自由船’,為怡和洋行於1834年3月20日派遣的,……僅絲和絲織品的價值已超過100萬元。”[31]——可惡的個體戶有膽子敢直接跑歐洲生意了。

散商與公司形成勢均力敵的膠著狀態。

廣州的英國散商和英國國內的工業資本家是一奶同胞,吮吸著同樣的自由主義思想乳汁。馬地臣就曾寫信回英國,請人幫忙訂購亞當·斯密、李嘉圖等經濟學家的著作,並寄到廣州來。《廣州紀事報》上也登載過啟事,征求有關政治經濟學的文章。

讓英國自由商人從戰略相持轉入戰略反攻的有力武器,更重要的是鴉片。

中國政府一直禁鴉片,名聲極大的英國東印度公司至少在明麵上不好違反中國法令,以免影響公司的正常貿易,而沒廉沒恥的自由商人卻如魚得了水。大量鴉片集中在伶仃洋,脫離了公司的視線迅速壯大的鴉片貿易養肥了英國散商。“鴉片貿易作為一種散商貿易,是有更深一層的意義的。它是外國商人團體在中國興起的經濟基礎。”(格林堡語)[32]?

腰杆漸硬羽翼漸豐的自由商人湧現出自己的領軍人物:查頓、馬地臣、顛地……

詹姆士·馬地臣,畢業於愛丁堡大學,到倫敦一家代理商行待過兩年,後來又去了印度加爾各答的麥金吐公司,那是他叔父的公司,在公司賬房當學徒,由此熟悉了商貿運作。

威廉·查頓,先是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當外科醫生,在船上一邊行醫一邊接觸業務,這一接觸,引起了他對商貿的濃厚興趣。

1819年(嘉慶二十四年),馬地臣在廣州和查頓相識,後來兩人合夥創辦了查頓-馬地臣行,因為租下了伍浩官怡和洋行的房子,所以又稱怡和行。查頓—馬地臣行雄視廣州口岸,1834年(道光十四年)輸入中國的鴉片21,785箱中怡和行就占了大部分份額。1832年(道光十二年)馬地臣曾顧盼自雄地說,他們的行由於巨大的貿易額已成為“這一商埠(廣州)的總焦點或中心”。[33]

馬地臣抖起來了,還當選為(英國商人)廣州商會的第一任理事長。

“整個季度,委員會遭受僑居中國的‘自由’英國人的反對,他們反抗任何管束他們的辦法。”馬士這樣記錄東印度公司在1833年(道光十三年)的悲涼,“以前委員會是代表董事部,他們的背景是不列顛政府的利益與權力;但現在英倫已產生比這個更大的工業家;所以,當委員會是代表獨占者時,而那些獨占者的主人,在廣州是自由商人作代表,他們在獨占的最後一年,看到曙光已在他們的前麵,為此,他們很不耐煩。”[34]

本土那邊,有強大起來的英國工業資本家,廣州這邊,有壯大起來的自由商人,雙方都迅速向對方靠攏,謀求強強聯合,幾個指頭攥成一個鐵拳,向著東印度公司狠著勁兒地砸去。

查頓和馬地臣的目光在曼徹斯特快速搜尋,他們瞄準了一個頭麵人物,約翰·麥克維卡,曼徹斯特商會理事兼副理事長。查頓,馬地臣,麥克維卡,桃園三結義了。麥克維卡成了查頓·馬地臣行的秘密代理人;通過他,廣州的自由商人同曼徹斯特一批紡織業巨頭直接搭上了鉤。

英國本土的自由商人也同時行動,他們將自由商人問題寫成了一份陳述書,分發270個城市,還在報刊上登載。一本叫《自由貿易》的小冊子也抓緊時機出版了。誓把東印度公司這個皇帝拉下馬的自由商人,還惡作劇地將這些宣傳資料寄給了敵手英國東印度公司——嘻嘻,你們也看看。

1830年(道光十年)2月24日,曼徹斯特大會後不到10個月,力主取消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權的各工商城市的代表舉行了第一次會議。

在廣州已經做大做強的查頓,曾為東印度公司員工的查頓,在廣州公開散布對公司實在無法依賴的言論。馬地臣則和弟弟一起在廣州創辦了最早的英文報刊之一《廣州紀事報》(The Canton Register),為呼籲結束東印度公司的壟斷大造輿論。1832年(道光十二年),馬地臣從廣州寄信給麥克維卡,請求麥克維卡爭取英國工業主們關心英國商人在廣州的不幸。

英國棉紡織品已成為出口中國商品的重要部分,廣州的不幸就是曼徹斯特的不幸,曼徹斯特的不幸就是英國的不幸,工業主們當然十分關心這種不幸,英國政府當然十分關心這種不幸。

剛剛成立的查頓—馬地臣行,就擁有了足以影響英國政府決策的地位。

取消東印度公司壟斷,開放對華貿易,是那幾年英國最熱門的話題之一。

處在輿論旋渦中的東印度公司岌岌不可終日。唉,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英國紡織業的巨頭們與廣州的自由商人整編為一支聯軍。

噠噠噠——戰鼓擂響了,這支聯軍發起了總攻。他們的進攻,不是血流百步伏屍遍野,而是逼迫政府中止公司的專利營業期限。

菩薩不佑背時人,英國政府決定讓廣州的東印度公司安樂死。

1833年(道光十三年)8月23日英國國會通過《東印度公司改革法案》,決定於1834年(道光十四年)4月22日廢止公司對華貿易的特權,同時給予所有英國臣民在好望角和麥哲倫海峽之間,也即在整個東方的自由經商的權利。

“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所受的決定性的壓力,並非來自廣州而是來自曼徹斯特。”[35]格林堡說。

瓦特的發動機和亞當·斯密的發動機最終決定了曆史的走向。

英國人唐寧記下了這樣的情景:“我們的國旗這些年在中國在東印度公司時代,一直飄揚在廣州的商館前,但在1834年4月22日租約期滿之時,它被迫降了下來。這是個英國貿易史上難忘的時刻,對中國貿易的獨占權停止了,中國成為各國冒險者群雄逐鹿之地,……”[36]

下一個攻擊目標,就是廣州十三行了。

注釋

[1][英]格林堡:《鴉片戰爭前中英通商史》,第193頁。

[2][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第一卷,第285頁。

[3][7][8][英]格林堡:《鴉片戰爭前中英通商史》,第2、36、71頁。

[4][英]馬禮遜夫人編:《馬禮遜回憶錄》,第39頁。

[5][英]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第480頁。

[6][美]亨特:《廣州“番鬼”錄》,第22頁。

[9][10][11][13][美]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第三卷第251、252頁、第四卷第158、242頁。

[12][英]格林堡:《鴉片戰爭前中英通商史》,第88頁。

[14][15][美]菲利普·查德威克·福斯特·史密斯:《中國皇後號》,第154、42頁。

[16][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第一卷,第99頁。

[17][19][美]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第四卷第8、111頁。

[18][英]格林堡:《鴉片戰爭前中英通商史》,第76頁。

[20]郝俠君等主編:《中西500年比較》,第217頁。

[21][英]格林堡:《鴉片戰爭前中英通商史》,第165頁。

[22][德]卡爾·馬克思、弗裏德裏希·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第712頁。

[23][24][25][26][美]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第二卷第496頁、第四卷第2、156、198頁。

[27]中央電視台《大國崛起》節目組編著:《大國崛起》係列叢書《英國》,第136頁。

[28]《南方都市報》2008年1月7日A23版。

[29][法]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第13頁。

[30][英]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第496頁。

[31][34][美]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第四卷第357、365頁。

[32][33][35][英]格林堡:《鴉片戰爭前中英通商史》,第97頁、序言第7頁、第165頁。

[36][英]唐寧:《番鬼在中國》,下冊第十四章。

版畫

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第一任總經理托馬斯·史密斯爵士。

版畫

1808年,東印度公司的一次現場交易。

英國人像 油畫 1770年 史貝霖 繪

英國商館 油畫 19世紀中葉 啉呱(傳) 繪

海軍學員像 中國油畫 約1830年

站在海船甲板上的一個美國青年,一身海軍製服,右手叉腰,左手握望遠鏡;身後是大海,幾艘帆船正在離岸。

版畫 1851年

雇用著眾多女工的英國紡織廠。

亞當·斯密畫像?版畫

壁畫 1843—1850年 威廉·貝爾·斯科特 繪

圖為英國北部蓬勃發展的海港工業區。

泰晤士河南岸景 水彩畫 1800—1801年 [英] 托馬斯·格爾丁 繪

圖中左前側是泰晤士河南岸的工業區,有煙囪噴著濃煙的工廠,豎著水塔的自來水公司,停泊著許多小船的碼頭;對麵的北岸有薩默塞特宮和艾德菲街。

18世紀末的英國版畫

英國林肯郡的一個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