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東印度的安樂死(2 / 3)

3. 火上澆油的美國人

俗話說,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這邊廂,本國散商把英國東印度公司鬧得吃不舒服喝不痛快;那邊廂,美國人也來落井下石。

就說1831年(道光十一年)7月,廣州新推出了一份英文報紙《中國快報》。在遙遠的東方難得讀到英文報刊,英國東印度公司很積極,一下訂了24份,除了廣州商館12份,還分送到孟加拉6份、孟買3份和聖赫勒拿島1份。

誰知《中國快報》的第一期就對東印度公司進行極其粗暴的攻擊,說公司是一個“商業的惡魔”。這以後,這份報紙反公司的傾向愈加強烈。公司氣憤地取消了訂單。想不到的是,該報編輯竟為取消訂單一事挑釁性地告到倫敦的公司董事部。

真是豈有此理!《中國快報》是什麼人辦的,堅定不移地與東印度公司摽上勁兒了?

這是一份美國報紙,編輯是美國人威廉·伍德。

東印度們若懂《三國演義》,一定悲問蒼天:既生瑜,何生亮!

美國人怎麼也跟英國公司有過節?說來話長。

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8月24日,英國人眼睜睜地看著第一艘來華的美國商船“中國皇後號”開進廣州黃埔港。“英國東印度公司一直在密切關注著美國‘表兄’首次‘遠征’廣州市場的成敗。”[14]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在美國人萌發到中國做生意念頭的同時,也萌發了與表兄弟競爭的野心。

“中國皇後號”為赴華貿易做了精心的準備,進口廣州的主要貨物是西洋參。美洲的西洋參在廣州市場的銷路將會如何?美國人事先在歐洲做了反複深入的市場調查,最後下定決心,幹!跟他們歐洲人爭一個高下:“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我們搶先歐洲船隻幾個月到達中國,在我們麵前的將是一個巨大的市場。”[15]

美國人初到廣州,人生地不熟。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熱情的十三行商人幫助美國人很快就順利地做成了買賣。

而背地裏,英國東印度公司不斷偵查美國人,美國人離開後,一份“中國皇後號”在廣州的貨物成交報告及時遞交到東印度公司的倫敦董事會。

那年頭,願意離開歐洲的祖國到貧窮落後的美洲新大陸定居的,都是些被生活所困或被宗教所迫的社會中下層民眾;在陌生的美洲土地上,為了生存,為了發展,他們沒有退路,必須逆水行舟勇往直前。因而美國眾多的移民比英國人更富冒險精神,特別是年輕人,都想揚帆海外,賺一大筆錢回美國,開一片土地做自己的農場。

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國家,這是一群生龍活虎的小後生;相比之下,英國東印度公司成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紳士。

新興的美國直接采用了自由主義經濟模式,商人們個個都是一棵獨立的樹木,沒有高大和低矮的等級差別。馬士說“美國人是那時代的‘自由商人’,用當時對於這個字眼的解釋來說:在他們的國家裏沒有握有任何壟斷權的特許公司,貿易是在平等條件下公開於所有人們的,波士頓,撒冷和紐約的商人和海員們隻要求一個公平均等的機會並不要求特殊的優惠”。[16]

自由的美國人和盼望改變灌木身份的英國自由商人倒是半斤對上了八兩,所以,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看來,美國人和本國散商合穿了一條連襠褲。

1821年(道光元年),東印度公司的毛織品滯銷,公司歸罪於美國人的搗亂。公司進口廣州的羽紗,每匹要付關稅18元,而美國人收買了海關官員,將同樣的羽紗作為絲毛絨報關,每匹付稅4元;甚至作為棉織品計算,每匹隻征收稅款2元,逼得公司不得不降價出售。

公司與一年前的價格作了這樣的對比:

寬幅絨:特等1.70(兩)每碼?降低23%

上等1.30(兩)每碼?降低19%

下等1.00(兩)每碼?降低9%

英國公司甚至認為,“毛織品的虧損,是由於英倫商人與美國商人之間的共謀,以挫敗公司獨占英倫與中國之間的直接貿易”。[17]

人一走運,真指不定哪塊雲彩有雨。一口通商期間歐洲國家長年戰爭不斷,這讓美國人樂開了懷。美國人占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不但隔著大西洋在一旁看熱鬧,還倚仗著中立國的優勢趁機大發橫財。英國人嫉妒地看到:“戰事的主要後果也許是鼓舞了在廣州的美國商人。作為中立國的人,他們能夠經營從歐洲、南美洲以及美國來的‘一種很有利又很使人惱火的’運輸業務。”[18]

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中國皇後號”初航中國後的八年,美國就迅速成為中國的第二大貿易夥伴,僅次於英國。

眼看表兄弟突飛猛進,很快就要磚頭砌牆後來居上,即使是正在窩裏鬥的英國人也都坐不住了。窩裏鬥的一方英國東印度公司痛感“在18世紀,公司對付的競爭者,是法國、荷蘭、丹麥和瑞典等國。這已成為過去,而現在對付的競爭者是美國人”。[19]另一方的英國散商更是怒氣攻心。

比如1832年(道光十二年)美國進口廣州的貨物中,價值高達1,084,906元的棉花和毛織品都是英國貨,都是違犯東印度公司的獨占權而從英國運來廣州的,可他們不是英國人,不受東印度公司管製。美國人還帶著一臉壞笑明說了,他們有資格這樣做。

英國散商沒有這種資格,他們的頭上騎著一個東印度公司。散商們要是偷偷地將英國本土的棉貨運往廣州,就得在新加坡轉口,這就額外地增加了8.5%的成本。反正,美國人搶去了許多英國商品輸入中國的商機。

人比人氣死人。英國散商們惱怒的是,他們是自由商人,美國人也是自由商人,他們的自由是假的,美國人的自由是真的,假自由沒法抗過真自由。眼巴巴地望著天馬行空的美國人,散商們沒有理由不把一肚子氣撒在壟斷的公司身上。

英國東印度公司與英國散商的爭鬥,因為美國人在廣州的成功,在烈火上又澆下一大勺油。英國的壟斷商人與自由商人最後的攤牌是不可避免的了。

4. 曼徹斯特,廣州的克星

翻開世界地圖,在大西洋北邊找到大不列顛島,在大不列顛島上找到英格蘭,在英格蘭的西北找到這個離愛爾蘭海不遠的城市,對,就是它,廣州的克星。

英國Lonely Plant出版公司新近編寫的《旅行指南係列》中這樣介紹它:“曼徹斯特是英國最激動人心和最有趣的城市之一,也是島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可以和倫敦一決高下的城市之一,它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倫敦說:夥計瞧著點兒!當然,這有點典型的北方吹牛皮,但實際上也算八九不離十。”

相距廣州十萬八千裏的一個英國城市,怎麼成了廣州的克星呢?

這裏說的“廣州”,具體是指一對難兄難弟,一是英國東印度公司駐廣州商館,英國的對華貿易製度;二是廣州十三行,中國對外貿易製度。

至於曼徹斯特怎麼克廣州,那得說說命運攸關的三個年份。

第一個是1769年(乾隆三十四年),一口通商的第12個年頭。

這一年,英國人瓦特發明了蒸汽機,天才地卓越地將火轉化為動力。這是第一個由人工造出的動力,讓人類第一次擺脫了人力、風力、水力、畜力等自然力的束縛。全人類都有足夠的理由為這一人造動力歡呼雀躍。

英國棉紡織工業首先采用了蒸汽機,在紡織工業的帶動下,鋼鐵,造船,冶金,煤炭等行業紛紛用上了蒸汽機。整個英國被蒸汽機改變得煥然一新,不論城市或鄉村,一台台蒸汽機都在按瓦特們的設計發揮著巨大功效,一座座大工廠如一場春雨後林子裏冒出來的朵朵蘑菇,英國成了一個喧鬧的世界,英國進入了蒸汽機時代,大工業時代。

拿破侖說了:“證明有必要采用機器,就如同證明太陽比蠟燭照得更亮一樣。”[20]

過去人類的曆史,生產的增長主要倚賴勞動力數量上的增加,那些土地廣人口多的國家往往是勞動產品豐富的國家;而英國偏偏是土地狹小人口稀少。現在好了,天不轉地轉,有了蒸汽機,人造的動力讓英國突破了自然條件局限,生產率的增長有如脫了韁的快馬,英國一躍而成了世界工廠,成了出口大國。

首當其衝的是機械化棉紡織工廠,尤其集中在英格蘭北部,於是出現了一批新興的明星城市,一個巨大的城市群:曼徹斯特、利物浦、利茲、伯明翰……

天字第一號的是曼徹斯特。

就像醜小鴨變成了俊天鵝,憑著無數蒸汽機帶動的紡紗機和織布機,原來的一個鄉下小鎮一下演變成到處飄浮著棉花屑的紡織工業中心,世界第一個工業城市,全英國全世界都不敢小覷的棉都。

1827年(道光七年)曼徹斯特商會的一份調查報告中豪氣四溢地指出,大量增加的英國棉布出口,目前已經達到英國全部出口貿易的三分之二。

大機器,大工廠,大生產,緊跟著就是大市場——製造業和商業貿易是密不可分的。大工廠有大進大出的渴求:大進,吞進大量的原材料,大出,吐出大量的成品;大進,英國需要全世界豐富的原材料,大出,英國需要全世界廣闊的商品市場。

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格林堡的分析:“新出口市場的繼續發展則被認作是機器動力工業擴張的必要條件。”[21]

從重商主義到大工業生產,英國的經濟重心轉移了,新的經濟明星登場了;在舞台中心站立著的,被亮晃晃的聚光燈照射著的新星,叫工業資本家,也叫工廠主,就是那些開工廠的人。有恩格斯的話為證,“在資產階級內部,金融貴族、銀行家等等,越來越被工廠主推向後台”。[22]

炙手可熱的曼徹斯特經濟明星盯住了東方市場,盯住了廣州。在英國人的記錄裏,可以聽到他們向廣州進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腳步聲——

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曼徹斯特棉布運到廣州試銷,粗棉布和精綾絨布各50匹,但是“不大受歡迎;認為價錢太貴,不及[中國人]他們自己生產的好幾種製品”。[23]

1821年(道光元年),在廣州售出的英國印花布4,509匹,天鵝絨與仿天鵝絨416匹,虧損60%以上。“顯然英倫棉織品的時代仍未到來。”[24]

1827年(道光七年),進口的15,300匹英國棉布第一次在廣州獲得利潤,“曼徹斯特終於造成它的穩固地位”。[25]

1829年(道光九年),英國人高興地記錄:“花布暢銷,22750匹售得款118836兩;棉紗的銷路也好,輸入的2250擔,……售款為56700兩。”[26]

大工業生產,產量高質量好成本低,轟轟隆隆的蒸汽機帶出了大量的剩餘產品,就像爆發的山洪衝向水庫,水位很快就漫過了警戒線,這就一定要不停地開閘泄洪,否則水庫就會崩潰。世界各地的市場,就成了英國水庫的泄洪區,包括中國。

1830年(道光十年)9月15日,英國開通的第一條投入營運的鐵路,就是從曼徹斯特通往利物浦。利物浦,英國的大港口,位於愛爾蘭海和默西河口,通過這個口岸,曼徹斯特大量剩餘棉產品得以泄洪國外。有了方便快捷的火車,曼徹斯特的工廠主們在曼徹斯特和利物浦之間奔走得更帶勁兒了。

曼徹斯特科學和工業博物館的米歇爾·百利曾介紹說:“曼徹斯特的工業家,他們能在早晨離開辦公桌,乘火車到利物浦訂購完棉花,然後再坐火車回到曼徹斯特,坐回他們的辦公桌前,在一天內做完這麼多事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27]

鐵路通了,但製度不通,最大的關隘擋在曼徹斯特的麵前。

雄視天下的曼徹斯特是可以阻擋的嗎?

有人出來為曼徹斯特說話,為英國所有工業資本家說話了。

這就要說第二個命運攸關的年份,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一口通商第19個年頭,一本叫《國富論》的經濟學著作在這一年問世。

茅於軾先生說過:“經濟學解決什麼問題呢?就是解決在一定資源條件下,我們怎麼能夠創造更多的財富。”[28]在資本主義生長期的英國,人們都在追求財富,可什麼是財富,財富從哪裏來,財富怎樣才能多起來,是人們想從理論上弄清楚的,也是不少經濟學家嚐試回答的,而英國人隻認可了亞當·斯密的回答,時代隻認可了亞當·斯密的回答。

經濟學家的頭銜是人們敬送給他的,他的兩個正式職業頭銜在《國富論》的封麵上印著——蘇格蘭國王的海關專員和格拉斯堡大學的前任道德哲學教授。專員,是海關行政管理中最高的職位。

海關專員亞當·斯密把以往重商時代的觀念顛倒了過來,他說真正的財富不是黃金,不是白銀,不是盛產黃金白銀的殖民地,不是這種那種的進出口商品,不是商人們追求的貿易順差;亞當·斯密認為,社會財富來自於勞動,它的增長取決於更大的勞動生產率,而一國的財富最終取決於一國可以用來和他國進行交換的勞動新產品。

這番話可是說到工廠主們的心坎裏去了。

亞當·斯密學說的基石是“自由競爭”,他為新興的工業資產階級呼籲自由,一切國家的幹預,國家的壟斷,都靠邊兒去;國家要想走向富強,隻有靠“一隻看不見的手”也就是讓經濟規律不受束縛地起作用,總之是讓生產自由,讓貿易自由,一句話,讓經濟自由。

亞當·斯密往英國工業革命熊熊燃燒的爐膛裏,又投入了一大把幹柴。

蒸汽機出現之前的英國處在重商時代,重在對外貿易,這個時代在廣州一口通商前走到了頂峰。蒸汽機的出現,讓英國轉入了大工業時代。

亞當·斯密的學說,把這個新的工業時代的最核心的道道說明白了,把未來的方向說明白了,把通向未來的路徑說明白了。說明白了時代說明白了方向說明白了路徑的經濟學家得到了時代的承認和尊重。

1787年(乾隆五十二年)的一天,英國首相皮特舉行盛大晚宴,邀請了蘇格蘭的經濟學家。入席時,皮特一見亞當·斯密,便轉向他並恭敬地說:“您先坐下吧,先生,我們都是您的弟子。”[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