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東印度的安樂死
鴉片戰爭的導火索是什麼,應該是顧名而可以思義吧?
1948年,英國學者邁克爾·格林堡在劍橋也說:“在中國人看來,仗是為了鴉片問題而打的,……”[1]當年禁煙的林則徐就是這樣認為的,“在寫給維多利亞女王的那封著名的函件中,並沒有露出他還知道有什麼別的爭論的原因,或者女王的臣民有什麼損害需要補償;鴉片是提到的唯一的題目,而加在女王政府方麵的義務就是要保證沒有一個人來到中國毒害內地人民。”[2]
格林堡在劍橋又說:“但是對於英國商人來說,問題不這樣簡單。”
問題不簡單?英國商人認為?這些英國商人是什麼人?不簡單的結論又在哪裏?
1. 高大的喬木,低矮的灌木
在廣州海皮的英國商人中,有一棵高大的喬木,有一叢低矮的灌木;東印度公司是直指雲天的喬木,散商是匍匐地麵的灌木。
英國商人在1553—1680年間(明嘉靖三十二年至康熙十九年)共成立了49個公司,其中最著名的是東印度公司,全稱為“倫敦商人對東印度貿易公司”。最初的成員有215人,包括爵士、市政官員和商人。
公司是在1600年(明萬曆二十八年)的最後一天成立的。這一天,12月31日,英國女王下發了一張特許狀,特許公司壟斷東方貿易,包括非洲東岸,印度洋,整個亞洲,大洋洲,還有太平洋西岸。“在‘好望角和麥哲倫海峽之間’的英國貿易,三百年來一直是東印度公司的合法壟斷事業。”(格林堡語)[3]
也就是說,由英國貴族和富商組建的東印度公司,依傍著政府的東印度公司,是國家的,是壟斷的。
那東印度公司是何等雄威。
英國東印度公司擁有自己的海軍、陸軍,對東方各國幾乎有代表國家的權力,比如宣戰或戰爭和談等。像印度殖民地,就是東印度公司代表英國政府在執政。公司最高機構是董事會,設在倫敦。
1715年(康熙五十四年)公司在廣州十三行設立了一個商館,相當於駐華管理處或辦事處,廣州人說的公司常常是指這個商館,馬禮遜形容那是一座“王子般的富麗堂皇的豪宅”。[4]
這個管理處由幾個人組成一個公司的特選委員會,負責商館的商務及其他事務,特選委員會主席即廣東人稱的大班,下麵還有二班、三班……
公司在廣州口岸占有壓倒性優勢,一口通商的廣州,對外貿易的基本格局是英國東印度公司一方,十三行商人一方。
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易數量大且質量好。英國官員斯當東說,“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信用在中國商人中十分高。”[5]如果斯當東的話怕有自誇之嫌,那作為局外的美國人應該是客觀的了。“VEIC”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標,美國人亨特說,“這個商標在廣州很負盛名,凡貼有這個商標的貨品,買者不再啟封查驗。略加檢查,即可成交,原封流行帝國各地。”[6]看看,隻要印著這四個字母的貨物,連包裝都不用打開就可以直接運往中國內地各省了。
在如此強大的公司麵前,怎麼還有弱小的散商呢?唉,大也有大的難處。
正如前麵說過的,在廣州口岸,出口的中國商品很多而進口的西方商品很少,這讓公司很苦惱。印度不是英國的殖民地麼?那好,那就鼓勵英國私商從印度販貨至廣州,於是就有了散商,散商從事的是港腳貿易,也就是印度、東印度群島同中國之間的貿易,在中國、印度之間運貨的商船叫港腳船。
這個“港腳”與香港無關,隻是英語country的譯音。那時英國人將亞洲境內的區間貿易稱為country trade(字麵義是“鄉村貿易”),而從事這種貿易的商人被稱為country traders(港腳商人),或叫英國散商、私商。他們是個體戶,不屬於東印度公司,但必須從壟斷東印度貿易的這家公司領得營業許可證。
這樣一來,在壟斷的牆壁上就出現了一條裂縫。
英國散商將亞洲的商品運到中國,包括阿拉伯的木香、乳香,印度的象牙、魚翅,東南亞的燕窩、檳榔、胡椒、藤類,還有夏威夷的檀香木,太平洋島嶼的海參、琥珀、珊瑚……但主要是印度的棉花和鴉片。貨物出手後,得到的錢交給十三行的公司商館,商館開出在倫敦或印度兌現的彙票,公司再用這些錢購買中國出口歐洲的商品特別是茶葉。
總之,氣宇軒昂的大公司是抱成團的有頭有臉的貴人,散商隻是一盤散沙,上不得台麵的阿貓阿狗;兩者一主一輔,一大一小,一強一弱,高大的喬木和低矮的灌木在十三行同生共長。但是,“不許插手歐洲貿易!”喬木時常敲打灌木。
麻煩出在灌木不甘於自己的低矮,不服氣喬木的高大。
相對於規程嚴格的公司,他們隻是一批自由商人,請注意“自由”二字,這與他們後來的命運大有關係。正因了自由,從他們的一出現,就暗含著反叛的萌芽。格林堡說:“19世紀初葉在廣州出現的散商社會,可以看作是一個比較廣大的社會集團的一部分,具有驚人的力量和才幹,很適合於對欽準的但是腐朽的東印度公司進行鬥爭。”[7]
東印度公司畢竟無法包打天下,對華貿易總是有公司顧及不到的零碎的空間,有了空間,就有鑽空子的自由商人。散商們開始與公司暗中鬥法了。
比起今天的萬噸海輪來,當時英國東印度公司商船的噸位也是小得可憐,所以每一個噸位都是珍貴的。為了獎勵遠航的船員,公司按職位高低,在商船上給他們留出了不同數量的噸位作為“優待噸位”,也就是讓他們回程時帶些私人貨物,回國後可以賺點私錢。
公司這些優待噸位讓散商盯上了,就像偷食的老鼠遠遠地嗅到了油香。
1800年(嘉慶五年),裏德·比爾行是廣州唯一的英國散商商行,它的業務是港腳貿易。如何在公司眼皮底下分得自己的一口羹?商行看上了中國藥材。
那時,英國很需要中國的大黃、肉桂、樟腦。裏德·比爾商行與倫敦的藥材商行接上了關係。倫敦商行向廣州的裏德·比爾商行運入現金和一些歐洲貨物,裏德·比爾商行就想辦法通過廣州商人從內地買來藥材。可是,這些藥材又怎麼運回英國呢?
按公司規定,港腳貿易隻能在亞洲區間內走動,而歐洲貿易則是個禁區。活人怎能讓尿憋死,東印度公司船員們不是有優待噸位嗎?裏德·比爾商行玩起了貓膩,向公司船員們訂下這些噸位,反正給錢就是了,然後把貨物直接運上公司商船。運回英國的這些藥材果然賺大錢,裏德·比爾商行氣兒更足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噸位乎?公司的船員們爭著把自己的噸位賣給裏德·比爾商行,特別是他們手頭缺錢的時候,以每噸20鎊到25鎊的價錢把他們的“空間”賣給裏德·比爾行。
然而好景不長,這貓膩很快被發現了,公司立即整肅內部紀律,加強了優待噸位的管理。裏德·比爾商行的藥材買賣遭到了致命打擊。
散商們又被公司成功地趕回港腳貿易中去了。“從1804年起,廣州的散商是被有效地排除在歐洲貿易之外的。”(格林堡語)[8]
我就不信了,小鬼還能鬥得過閻王!——高大的喬木看看腳下低矮的灌木,嘴裏狠狠地說。
我就不信了,還有翻不過去的火焰山!——低矮的灌木望望頭頂高大的喬木,心裏狠狠地說。
2. 眼睛一眨,母雞變鴨
就一眨眼的工夫,老母雞怎就變成鴨了呢?這就要說說柯克斯變戲法的故事了。
柯克斯本是個“打簧貨”的英國自由商人。所謂“打簧貨”就是鍾、表、鼻煙壺之類被中國人視為奇巧玩具的西方商品,中國皇室和北京官員們都很喜歡。柯克斯從父親那裏繼承了這樁買賣,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來到了廣州。
商人都是些不安分的家夥,柯克斯不滿足於零敲碎打地賣點兒打簧貨,他的一雙慧眼看中了也看好了印度商品,便從印度買了兩隻船,悄悄地加入從印度往廣州販運棉花和鴉片的港腳行列。
很快發現了俄國人嚐試往廣州出售皮貨,柯克斯又逮著了商機。他駕上自己的船,裝上鐵塊,到北美洲和當地土著人以鐵交換皮貨,這次買賣成功了。
柯克斯很高興,趁熱打鐵,幹脆在印度孟加拉開辦了自己的皮貨店,專門跑北美洲——印度——廣州的皮貨生意。
柯克斯一心想做大,想做大就要突破,想突破就要衝出亞洲,他的野心超出了公司對散商的限製。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東印度公司將柯克斯趕出了廣州。
讓公司想不到的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成鴨,這個柯克斯搖身一變又回來了,神氣活現地張張揚揚地回來了。
英國東印度公司有法律依據:英國散商不能居留廣東。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英國散商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對策——拿著別國的身份來廣州。
1779年(乾隆四十四年),新上任的奧地利駐廣州領事和奧地利商館主持人來到海皮,懷裏揣著奧地利皇帝發出的委任令。東印度公司明明知道這個叫約翰·裏德的實在是英格蘭人,卻拿他沒辦法。
雖然裏德在貿易上沒幹出點啥名堂,但他這一改換國籍的辦法讓英國散商們背後都拍案叫絕。一時間就像變魔術似的,許多英國散商在東印度公司麵前一個轉身便成了“外國人”:奧地利人,普魯士人,瑞典人,丹麥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波蘭人……五花八門,把東印度公司氣得吹胡子瞪眼晴。
那個柯克斯就是這樣回來廣州的。
柯克斯弄到的是一份瑞典海軍的委任狀。那時俄國與瑞典打仗打得正熱鬧,柯克斯駕著他的船,打著瑞典海軍進攻俄國的旗號卻到處尋找海豹皮。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柯克斯把趁火打劫來的皮貨運到廣州。
東印度公司知道他的底細,愣是不讓他上岸。柯克斯又把他的瑞典旗幟換上了普魯士的旗幟。柯克斯這老母雞不但能變成鴨,還能一會兒黑鴨,一會兒白鴨,叫東印度公司吃了塊芋頭下不了肚,頂心頂肺的。
1816年(嘉慶二十一年)6月,公司的廣州大班獲悉,一位名叫瓦茨的英國人乘“碩望號”來了,並要在廣州長期居住。公司有國家賦予的權力,可以將沒有公司執照的英國人驅逐出廣州口岸。
公司的警告,這個瓦茨根本不理睬。公司怒不可遏,聲言要解決他的問題,瓦茨傲慢地回答,我是“入奧地利籍的人,持有入籍證明書,是維也納於1782年7月19日簽發的,而我往印度的護照是帝國朝廷於1787年9月30日在維也納簽發的,而且我持有朝廷的文書,委任為奧地利皇帝陛下的東印度公司和中國的總領事,簽發於維也納1807年6月2日,因此我以公務資格留居此間”。[9]
也就是說,他有三個合法證件可以證明他不是英國人。英國東印度公司隻能管英國人,對不起,他不是。可公司認為他是,就向他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瓦茨繼續他的不理睬,隻是將那三份證件的抄本讓人送去公司的廣州商館。
公司幾乎要咆哮了,他們致函澳門總督去警告瓦茨,控訴聲稱不是英國人的英國人瓦茨的極度虛偽;但收到的隻是一個冷淡的答複。公司滿臉的黑雲:“在本季度結束時,瓦茨仍然藐視委員會的權力,……”[10]
越來越多的英國散商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滯留廣州。公司一再發出通告,“但所有這類通告,都隻是空言恐嚇。”[11]?
更讓公司震驚的是1828年(道光八年)的詹姆斯·沃克事件。
這個沃克是公司的人,在公司商船“法考爾森號”當三副。這年的1月12日,當“法考爾森號”要離開廣州時,他卻私自留了下來,並公然宣稱他也要擔任委托的代理人,也就是說,他要辭職了,要做自由商人了。
不想自己窩裏出了個叛徒,公司恨不得一個巴掌把他打死。1月18日派人把腦後門生了反骨的沃克抓了起來,押到另一艘船“溫莎號”上強製送回英國。
新加坡開埠,英國散商又三生有幸了。
1819年(嘉慶二十四年)5月,新加坡被英國占領,成了自由港。像貓兒遠遠地就嗅到了腥氣,鴉片船“哈斯丁侯爵號”上才22歲的大班,後來成為散商領袖的詹姆士·馬地臣就說了,“兩三次的觀察和訪問,使我能夠說,我對於新加坡作為一個貿易場所是有極高估計的。”[12]
又一個對付公司的好辦法被散商們設計出來了。
東印度公司不是不許散商從廣州裝運貨物回英國嗎?可新加坡是一個自由港。散商們就將中國貨先運到新加坡——我的貨可是沒運歐洲啊!貨物上岸了,重新開一張提單,同樣的貨物重新裝回同樣的船上再開往英國——運往歐洲的可是新加坡的貨不是廣州的貨啊!
新加坡成了散商們的貿易轉運口岸。
另外有那麼一批英國人幹脆就在新加坡開商行,熱衷於專做這種轉手的勾當,這一轉手就可以愜意地撈取百分之一的傭金,何樂而不為!
這種合法的把戲,讓東印度公司對中英貿易的壟斷權受到了嚴重的侵犯。公司很懊喪:“新加坡,在它創立的十年內,實際上立刻成為一個便利的地方,是公司在廣州旁邊的一個經常煩惱的因素。”[13]
開始的時候,散商們還不敢動東印度公司壟斷的命根子——茶葉貿易。得了隴還要望蜀的散商膽子越來越大,漸漸地向茶葉伸手了。大約從1831年(道光十一年)起,英國散商就把茶葉運到了歐洲各地,如漢堡、波爾多、裏斯本等。更有甚者,散商經營的“查頓混合茶”從1833年(道光十三年)開始竟然在英國成了一種名牌貨。
東印度公司對這些自由商人又嫉恨又無奈,到1834年(道光十四年),英國對華貿易的半數以上已經握在散商手裏。散商們才不在乎由老母雞變成鴨還是由灌木變成喬木,他們隻在乎賺錢。自由自在地賺更多更大的錢,就是硬道理。
英國自由商人衝破了黎明前的黑暗,自由的曙光就在前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