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圖書館人蹤稀少的深處,當我翻出了這段塵封的往事,不由得驚之喜之,繼而便感之慨之。
4. 這個顧盛,那個顧盛
初初看到這個顧盛,以為就是那個顧盛。看著看著,覺得不對頭,再查資料,前後比對才明白,這個顧盛不是那個顧盛。
這個顧盛,是美國政府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派出的赴華談判的全權代表。
英國打中國,打出了1842年的中英《南京條約》。有了《南京條約》,英國人收獲了諸多好處。消息傳到美國首都華盛頓,美國總統泰勒立馬急紅了眼,當年就向國會提出建議。結果是美國政府拿出四萬美元的經費,也要派人到中國去弄個條約。
誰,能擔當談判的全權代表?沒有打虎將,怎能過得了景陽崗?
美國總統和國務卿選擇的打虎將是顧盛。
這個顧盛,卡雷勃·顧盛,44歲,據說長得一表人材,聰明過人。他出身馬薩諸塞州船商之家,哈佛大學畢業,當過律師,時任眾議院外交委員會委員,精通法律,熟悉外交。
雖說這個顧盛不是那個顧盛,可這個顧盛和那個顧盛還沾著點兒親。
那個顧盛,約翰·帕金斯·顧盛,十幾歲時就到廣州經商,在十三行一住就是三十年,開了個商行叫鉑金斯行,我們在前頭裏也提到過他。鉑金斯行的生意做得不賴,當顧盛回國時,已是一個大富翁的身份。此人在十三行和美國還蠻有些名氣。
美國政府要到中國弄條約,主要目標是為今後的通商,美國人大概不懂孫子兵法的“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但也曉得不能打無準備之仗。美國政府的“準備”,其中就包括了那個顧盛。
全世界都知道,中國的外貿和外交都集中在一口的廣州。這個從政的顧盛和那個從商的顧盛是同族的親戚,從那個長住廣州的顧盛那兒,這個顧盛還能沒有情報嗎!
除了這個顧盛,美國代表團成員之中還有兩個重要人物,裨治文和伯駕。
裨治文,美國向中國派出的第一個傳教士,1830年(道光十年)到廣州傳教。
西方人在中國傳教並不順利,裨治文發現,通過行醫接近中國老百姓或許是個好辦法。裨治文向美國教會寫信,要求派個行醫的傳教士,於是有了伯駕前往中國。
伯駕來廣州,果然馬到功成,他開的醫館門庭若市。行醫的伯駕,成了影響美國政府對華政策的重量級人物。
1840年(道光二十年),太平洋西邊中英鴉片戰爭炮火正酣,西方各國都在關注著中國的戰爭,中國的走向。正在這時,伯駕回了趟美國。連他自己也沒料到一下子成了政治明星外交明星,美國各處都邀請他演講,內容都是介紹中國評價中國。
伯駕是個醫生,讓他演講那叫趕鴨子上架,上得台來,嘴拙舌笨,磕磕巴巴。後來久經沙場了,磨出了一口鐵嘴鋼牙,頻頻登台的伯駕,從容瀟灑,滔滔不絕。
伯駕的運氣好得上了天花板。回美國期間,他了卻了終身大事,娶的是國務卿韋伯斯特的遠房侄女。結了婚他也不得空閑度蜜月,他的妻子陪著他到處演講。
對中國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伯駕,儼然一個中國問題專家。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1月,伯駕還跑到華盛頓,遊說總統卜倫及國務卿,應該對中國采取動作,包括派使團到中國。
當美國要到中國弄條約的時候,國務卿專門向對華貿易的美國商人們征詢意見,這些商人們聯名複函國務卿,信中特別推薦伯駕出任使團的譯員。
美國政府果然為顧盛選了兩個好幫手,兩個鑽到鐵扇公主肚子裏的孫悟空。
1843年(道光二十三年)夏天,顧盛使團離開美國,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2月24日開著軍艦進了澳門。
說是譯員,裨治文和伯駕的中國話實在不靈光,他倆隻會說蹩腳的粵語。中美雙方談判時,先由廣州商人潘仕成將官員們的官話——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說的普通話——翻譯成粵語,再由裨治文、伯駕根據粵語翻譯成英語。
但這倆人腦子靈光,不斷地為顧盛貢獻好點子。
對中國方麵來說,這場談判,從一開始就是沒法走活的死棋。
在顧盛和助手的謀劃下,美國代表團向清政府堅持要北上京城見中國皇帝。顧盛甚至私下要求他帶來的海軍艦隊官兵統一口徑,見到所有的中國人,就說我們這次來的目的地隻有一個,北京。
就像英國人打南京震懾清廷一樣,美國人的這一招兒又靈驗了。
道光皇帝才被英國人揍得臉子掉到了地上,一口氣還沒喘過來,這美國人也來了。道光堅決不讓美國人進京。好!中國皇帝鑽進圈套了!美國人暗中大喜。
美國人轉臉對中國人冷笑,不讓進京,可以,但得答應我們的條件,全部條件。
簽約,原本純屬一廂情願,清政府方麵毫無準備,於是條約條款全由美方提出,而美方的草案,都出於那兩個熟知廣州市情廣東省情中國國情的譯員之手。
後來,顧盛曾得意洋洋地為自己評功擺好,寫信給美國國會參議員尼爾森,他列舉出中美《望廈條約》十六大優點,其中一點是“美國公民可以在所有五個口岸居住,並有租地建築住宅、商業房屋、醫院、教堂及公墓的特權”。[9]這最後的三項,醫院、教堂、公墓,就是伯駕提出來加上去的。對中國人來說,針針見血,但美國人對伯駕大豎拇指:這三項特權,棒!
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7月3日,中美《望廈條約》在澳門望廈村天後宮簽訂。
英國人辛辛苦苦地打鴉片戰爭,顧盛不廢一槍一彈,超額完成了任務,從中國人身上榨出的油水比英國的收獲更多。
顧盛得意,顧盛有十分的理由得意,得意的顧盛倒還不失清醒,他給國務卿加利恒寫信:“我承認美國及其他國家都應當感謝英國,因為它訂立了《南京條約》,打開了中國的門戶,反過來,《望廈條約》的許多新條款又為大英帝國的在華貿易提供了更大的便利”。[10]
這個顧盛,還有裨治文、伯駕,都是美國的大功臣。
美國政府滿意了,美國商人滿意了。
中國人不滿意,中國人被又一個西方國家當頭劈了一悶棍。
《望廈條約》,劃分了中美關係的不同時期。美國人稱為條約前,舊中國;條約後,新中國。
回想一下,剛剛獨立的美國,像雛鷹展翅,懷著一顆謙卑的心,跨過洋越過海,勇敢地飛向西邊的廣州。彼時為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
如今,這隻白頭鷹翅膀硬了,長本事了,會叼,會啄,會啃了。美國人帶著一臉的驕矜,跑到西邊來開創“新中國”了。此時為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
1784—1844,正好60年,中國的一個甲子,時間並不長啊。
在中美剛接觸時,美國人不了解中國人,中國人不了解美國人,彼此都是一片空白。
包括美國的偉人華盛頓,起初堅持認為中國人也是白種人。但很快,在“中國皇後號”返航回國的1785年(乾隆五十年),一個記者就幫他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了。
可到了1838年(道光十八年),廣東名士梁廷枏編寫的《粵海關誌》裏,還分不清北美洲(阿墨利加洲)和非洲(阿未利加洲),把美國加拿大都放在了非洲。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望廈條約》都簽訂幾個月了,中國的道光皇帝還搞不清美國,要兩廣總督耆英去查一查,看看美國立國是不是有60年了。
一位美國學者說得不錯:美國曆史的每一頁都有海水的鹹味和浪花的痕跡。
美國的大門是敞開的,政客的“顧盛”,商人的“顧盛”,還有傳教士的“顧盛”,成百上千地湧向中國,在成百上千“顧盛”的關注與研究中,中國無法鐙裏藏身。
中國的大門是關閉的,遠在天邊的美國,哪裏會在中國官家的眼裏!隻有“波士頓水手”之類極少數的廣東人零零星星地前往美國。據美國移民局的記錄,鴉片戰爭前的1820—1840年(嘉慶二十五年至道光二十年),在美國的華人僅11個,而且是對中國政府毫無影響力的11個。
一個明白人和一個糊塗人簽訂了一個明白人得益糊塗人吃虧的條約。
中國人,捶打著那扇被西方各國“顧盛”們轟開的國門,彈痕累累的國門,長歌當哭……
注釋
[1]李定一:《中美早期外交史》,第6頁。
[2]《學習時報》編輯部:《落日的輝煌》,第125頁。
[3][4]梁碧瑩:《龍與鷹:中美交往的曆史考察》,第17、15頁。
[5][6]仇華飛:《早期中美關係研究(1784—1844)》,第74、104頁。
[7][8]李定一:《中美早期外交史》,第24、27頁。
[9][10]仇華飛:《早期中美關係研究(1784—1844)》,第348、351頁。
18世紀的西方油畫
英國航海探險家詹姆斯·庫克。
油畫
美國商船“中國皇後號”(右前)。進珠江後改掛英國國旗。
油畫
美國首任總統喬治·華盛頓。
油畫?庫克第三次環球探險的隨行畫師約翰·韋伯?繪
庫克的考察船停泊在美國的西北海岸。
水彩畫 約1843年 中國佚名畫家繪
十三行的美國商館。
縱帆船格雷宏德號 油畫 1827年 新呱 繪
圖的下方有橘紅色的英文字:“格雷宏德號”1827年到中國廣州。
美國鐵路圖?水彩畫?
由美國中部的內布拉斯加通往西部的加利福尼亞的火車。
美國政治家卡雷勃·顧盛(照片)
簽訂《望廈條約》的美國全權代表
版畫
1790年代,在建中的美國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