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海軍能有這時的船堅炮利,來得實在不易。
沉重而幼稚的第一步是在廣州邁出的。
外國人有記錄:1809年(嘉慶十四年)8月19日,十三行“行商在廣州購了108噸的不列顛雙桅帆船‘伊麗莎白號’,打算裝備該船並駛往清剿海盜”。[20]鴉片戰爭打起來了,廣州人自發地行動起來了。行商潘正煒購買了一隻呂宋船,伍秉鑒購買了一隻美國船,捐作了中國兵艦。
林則徐,站在中英戰爭最前線的兩廣總督,親眼看見英國海軍的威勢,1840年(道光二十年)10月24日在廣州上奏道光皇帝,提出一定要打造中國的船與炮:“從此以製炮必求其利,造船必求其堅。”[21]
林則徐心目中的中國海軍是這樣的,“有大船百隻,中小船半之,大小炮千位,水軍三千,舵工水手一千”。做到了這些,就會“有船有炮,水軍主之,往來海中追奔逐北,彼所能往者,我亦能往,岸上軍盡可十撤其九”。[22]
然而戰事正急,最快的辦法莫過於買船。林則徐從美國人手裏買下一艘1200噸的英國船“劍橋號”,船上有34門英式大炮,還有能上下移動的炮位。這船原是美國旗昌洋行向英國人買的,但在出售前,義律等英國人就暗暗在炮上做了手腳,比如將加農炮卸下來運回印度。
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2月26日,美國人亨特帶著看笑話的心態,擠在珠江邊的人群中圍觀,在一片難以形容的敲鑼聲爆竹聲中,還有蛇焰火和火龍飛舞中,“劍橋號”被拖到指定的地點,船頭塗著兩隻大眼睛,每根桅杆上都垂著長長的旗幡,船上飄滿了八卦旗幟。
可就在第二天,2月27日,義律乘坐蒸汽兵船“複仇女神號”溯珠江而上,真是冤家路窄,就遇上了“劍橋號”,在禁煙中吃盡林則徐苦頭的義律,可逮住了“複仇”的機會,一通炮火之後,中國這隻西式兵艦悲壯地翻身死去!
鴉片戰爭後,魏源汲取了林則徐的理念和實踐,喊出了“師夷長技以製夷”的響亮口號。師,作“學習”解;製,作“製伏”解。朝廷中也崛起了洋務派。在洋務派看來,西方國家為什麼強盛,就是船堅炮利。那麼中國要辦什麼樣的洋務就不問自明了。
洋務派的頭麵人物執著地堅船利炮。李鴻章給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也即洋務派總機關的信中說,“鴻章以為,中國欲自強,則莫如學習外國利器。”[23]
那時的海軍衙門,是除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之外唯一的洋務衙門。
英國人不是強大麼,我們不是被英國人打敗了麼,那就以毒攻毒,我們就派中國的年青人到英國學習海軍。很快,英國的軍校裏閃動著中國留學生的身影。
中國人在英國懸梁刺股,可有的英國人大不以為然。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在倫敦對中國駐英公使郭嵩燾說,“購買西洋幾尊大炮,幾支小槍,修造幾處炮台,請問有何益處?”[24]
不堅船利炮不行,堅船利炮了又不行,那,怎麼才行呢?
威妥瑪說,中國“近年稍知講求交接矣,而於百姓身上仍是一切不管,西洋以此知其不能自立……”就是說,中國這幾年稍微知道一點接觸國外,但對老百姓的事情不聞不顧,就憑這一點,西方人就知道中國不能站起來了。
中國問題的要害到底在哪裏?威妥瑪說“須從國政上實力考求”,所謂“國政”,就是我們今天說的政治製度。
郭嵩燾在英國觀察一番,也覺出不對勁了。日本也有200多名留學生,僅倫敦就90人,有學法律的有學政治的,反而學軍事的很少。
郭嵩燾覺悟了:“兵者末也,各種創製,皆立國之本也。”[25]軍事是樹梢,政治製度是樹根,中國現在做的是本末倒置的蠢事。
本末倒置的中國不幸碰上了一個本末不倒置的鄰居。
幾乎與中國同時,日本也被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了國門,幾乎與中國同時,日本進行了改革。
說來也怪,中國搞洋務運動與日本搞明治維新,文武來了個顛倒,就像梨園的伶人,明明是唱老生的,不演宋江偏偏要演武鬆;明明是唱武生的,不演趙子龍偏偏要演諸葛亮。
中國洋務派領軍人物李鴻章17歲中秀才,21歲中舉人,24歲中進士,後來進了翰林院任編修。這麼一個地道的文人偏偏鍾情兵戈,於是有人調侃李鴻章是“翰林變綠林”。
明治維新的領袖,壟斷日本政壇近50年的伊藤博文,17歲進入幕府炮術傳習所學習軍事,24歲赴英國學習海軍;這麼一個典型的武夫,偏偏在文場調墨弄筆,研究製度改革製度設計製度。伊藤博文四任日本首相,1886年(光緒十二年)起,主持起草和領導審議旨在確立日本近代天皇製的《明治憲法》(《大日本帝國憲法》)及有關法案。
洋務運動的主旋律是以夷治夷,重點是堅船利炮;明治維新則不然,主旋律是變法圖強。
與西方多年直接接觸的郭嵩燾,開始突破辦洋務的老框框,首先提倡學習西洋的“政教”,就是政治製度和文化思想,一直以來恰恰是天朝上國自認為優於所有蠻夷的精神支柱。
郭嵩燾是勇敢的,1875年(光緒元年)他向朝廷建言,說現在要“先明本末之序”,先要弄清什麼是樹根什麼是樹梢。建言中最重要的一段話是:“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製器,相輔以益其強,又末中之一節也。”[26]
本末一論,可謂石破天驚。清醒了的郭嵩燾力勸仍在夢中卻不知道在夢中的李鴻章,不要隻專注於買槍炮購軍艦。李鴻章不以為然,說他的職責就是搞軍事的,不能不如此:“鄙人職在主兵,亦不得不考求兵法。”[27]李鴻章曾經也到過倫敦,到了倫敦談論的也還是英國德國的軍事裝備。
郭嵩燾悲涼地在日記中寫道,李鴻章這是“考求洋人末務而忘其本”。[28]
這時,一個英武的中國海軍軍官帶領一隊海軍官兵也來到英國。這位軍官名叫鄧世昌,一口通商結束後的第七個年頭在廣州出生,1880年(光緒六年)被北洋大臣李鴻章賞識,親自點名調到北洋水師。他這次來英國的任務是接收“致遠號”等4艘巡洋艦。
當時英國最負盛名的船舶設計師威廉·懷特設計的“致遠號”,半鐵甲船,排水量2300噸,各個部位炮火齊備,甚至裝上了美國最新研製的連珠炮,還有4具魚雷發射管,人員編製200多,都是時下最先進的。
總之,船不可謂不堅,炮不可謂不利,一支豪華的海軍,中國人叫水師,陳列在中國東海岸,讓東西方各國望而生畏。不少西方人估計中日海戰大清國能取勝,並非沒有根據。
日本也不示弱,買下了同為懷特設計,同為英國製造的“吉野號”。
1894年(光緒二十年)黃海大戰,中國海軍與日本海軍遭遇了,“致遠號”與“吉野號”遭遇了。正是這艘“吉野號”擊沉了“致遠號”,管帶(艦長)鄧世昌及全體官兵壯烈犧牲。
那一天,如果按公曆算,正好是廣州仔鄧世昌46歲的生日。
從1840年(道光二十年)那艘最早在廣州出現的“大眼睛”西式軍艦被擊沉,到1894年(光緒二十年)廣州人帶領的“致遠號”又被擊沉,蒼天啊蒼天,你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廣州人!
這時,《南京條約》簽訂已52年。花了那麼長的一段寶貴時間,花了那麼多的人力財力,船堅炮利的中國又敗了,還敗得更慘。
甲午硝煙散盡,中國的國運走到了曆史低穀。
中國人在近代化道路上起步,一抬腳就打了個大趔趄。
英勇捐軀的鄧世昌得到朝廷的褒獎,敵人的敬畏,後世的懷念;但英烈的壯舉更激起全中國的憤怒和思考:為什麼船堅炮利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
交付了鮮血凝成的高昂學費後,猛醒的人們猛可地記起了郭嵩燾,記起了被多年扔到一邊的“本末”之論。
根不動則梢不搖,僅僅師夷長技的現代化,單兵突進的現代化,是化不入現代的。更多的中國人清醒了明白了——不僅是北洋水師輸給了日本海軍,更重要的是中國的專製製度輸給了日本的君主立憲製度。洋務派堅其船利其炮,隻不過是以末保本,借西方的甲胄來保全滿清皇權一身贅肉的軀體。
中國需要一次壯烈的鳳凰涅槃!
先是兩個廣東人揭竿而起,他們明確地告訴人們,西方堅船利炮後麵還有一個更堅利的東西。
梁啟超舉了一個例子,早在同治初年德國宰相俾斯麥就對人說過,你們看,日本人遊曆歐洲,討論學業研究官製,回國後就行動起來;而中國人遊曆歐洲,到處詢問哪個廠的船炮又好又便宜,然後買回去使用——將來日本和中國的強弱,根源不就在此嗎?
梁啟超得出的結論是“一切要其大成,在變官製”,[29]即改革政治製度。“西人之強者兵,所以強者不在兵”,[30]西方的強大體現在軍事,但強大的原因不在軍事。
康有為梁啟超操著濃濃的粵味口音,北上南下地奔走呼號,他們立誌要將顛倒了的樹梢和樹根重新顛倒過來。
學習西方,終於由器物層麵技術層麵艱難地推進到製度層麵。
一場以變革政治製度為指向的戊戌維新之火,在中國海軍一敗塗地後騰騰燃燒起來了。
注釋
[1]齊世榮主編:《十五世紀以來世界九強的曆史演變》,第71頁。
[2][英]馬禮遜夫人編:《馬禮遜回憶錄》,第299頁。
[3]鄭曦原:《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增訂本),第64頁。
[4][英]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第223頁。
[5][英]格林堡:《鴉片戰爭前中英通商史》,第94頁。
[6]《新華文摘》1998年第5期第20頁。
[7][8][清]梁廷枏:《粵海關誌》,第531、532頁。
[9][10]俞明主編:《〈南京條約〉與香港百年》,第167、53頁。
[11]鄒牧侖:《乾坤再造——中國近代的現代化進程》,第83頁。
[12][14][英]馬戛爾尼:《1793?乾隆英使覲見記》,第259、118頁。
[13][美]納揚·昌達:《綁在一起·商人、傳教士、冒險家、武夫是如何促成全球化的》,第162頁。
[15][17][法]老尼克:《一個番鬼在大清國》,第51、278頁。
[16][美]吉爾伯特·羅茲曼:《中國的現代化》,第632、630頁。
[18]鄒牧侖:《乾坤再造——中國近代的現代化進程》,第86頁。
[19]鄭曦原:《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增訂本),第208頁。
[20][美]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第三卷第114頁。
[21]潘剛兒、黃啟臣、陳國棟:《潘同文(孚)行》,第251頁。
[22]俞明主編:《〈南京條約〉與香港百年》,第199頁。
[23]李揚帆:《走出晚清》,第205頁。
[24][25][27][28][29]鍾叔河:《從東方到西方》,第277、263、264、276、605頁。
[26]王興國:《郭嵩燾評傳》,第262頁。
[30]郝俠君等主編:《中西500年比較》,第363頁。
聖彼得堡的俄國海軍總部大樓風景 19世紀初的俄國版畫
歐洲油畫
英國與西班牙的海戰,徹底改變了兩國的命運。
河南貨倉區 中國油畫 約1858年
從十三行遠望珠江對岸的貨倉,江麵上許多船隻,最顯眼是圖正中豎著美國旗幟的“威廉梅茨號”,船兩側有明輪,是往返在廣州與香港之間的一艘新式蒸汽輪船,它屬於美國的旗昌洋行。
戰艦 水彩畫 1793年
[英] 威廉·亞曆山大 繪
停泊在舟山附近海麵的中國戰船,畫家附有
原圖說明:“……船身上的槍眼是假的。此
時的中國海軍很少有用槍炮裝備的。”
乾隆射箭圖 油畫 18世紀末 王致誠 繪
士兵肖像 水彩畫
1793年 [英] 威廉·亞曆山大 繪
畫家的原圖說明:“……對軍事訓練來說,中國軍裝笨拙、不舒服且有害。”
版畫 中日甲午海戰圖
郭嵩燾舊照
曾任廣東巡撫、清政府駐英公使。
(上)中國洋務運動領軍人物李鴻章
(下)日本明治維新領袖伊藤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