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接到廣州的報告,再不像他的皇爺爺乾隆那樣笑談“獅子號”,他的臉頓時繃緊了。
道光不傻,此事不能不防。可想個什麼轍呢?
住在紫禁城裏的皇帝對夷人一向的辦法就是禁——禁海,禁商,禁煙……這回也禁了吧。於是聖旨下到廣州,說雖然現在那煙船還沒鬧出什麼岔子來,但一定“勿任煙船水手人等登岸滋事,仍即驅逐開回國,毋令久泊外洋”。[8]
可是,由steam-engine發動的資本主義市場擴張,是一紙上諭能禁得了嗎?
讓中國人更“驚”的還在後麵。
沒過幾年的鴉片戰爭,英國海軍的一艘代表當時最先進技術的排水量為700噸的鋼鐵汽船開進了虎門。這是蒸汽動力第一次在海軍中的使用。知道戰船的名字叫什麼嗎?“複仇女神號”!雖然這個時候的英國海軍仍以帆船為主,但煙船已初露崢嶸,並顯出非凡的實力與前景。
耆英是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南京條約》的簽字人,中方的全權代表,簽字前他上了一道奏折:“夷船堅炮猛,初尚得之傳聞,今既親上其船,目睹其炮,益知非兵力所能製伏。”[9]
道光皇帝批準《南京條約》的第一個理由是“英人船堅炮利,非力所能敵”。[10]
1862年(同治元年),李鴻章剛到上海不久,在給曾國藩的信中特意談到他參觀英國軍艦後的觀感:“鴻章嚐往英法提督兵船,見其大炮之精純,子藥之精細,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中國所能及。”[11]
西方比中國“船堅炮利”早了300年,西方海軍艦隊在廣東遊弋也不止200年,沒聽誰喊過“船堅炮利”,如果說山長水遠朝廷看不見,那馬戛爾尼的“獅子號”開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也沒聽誰喊過“船堅炮利”。鴉片戰爭打響後,朝野上下才千般無奈萬般不甘地達成了一個共識:洋人船堅炮利。
遲了!遲了!
從廣州一直打到長江的英國海軍,在南京城下擺下了陣勢,70多艘軍艦,上千門新式大炮對準南京,石頭城的石頭再堅固,也堅不過現代化的海軍。
道光大驚失色,癱坐在龍椅上。
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8月29日,這個被曆史學家們稱為中國古代史結束近代史開始的日子,中國官員心驚膽戰地登上了泊在南京城外的英國皇家戰艦“康華麗號”,在堅之船上利之炮下,簽下了《南京條約》。
一年多後,發誓要在中國分一杯羹的美國人在軍艦的護衛下來廣東了,先用“堅船利炮”說話,於是中美《望廈條約》在澳門簽下了。
法國人的“堅船利炮”跟著也在廣州說話了,於是中法《黃埔條約》也在法國軍艦“阿吉默特號”簽下了。
幾個條約簽下後,西方軍艦大搖大擺進入各個通商口岸。
中國海軍也有無敵之時,全因了皇帝親臨前線。在富麗秀美的圓明園,皇帝讓人做了分別代表中英兩方的微型船隻,由他督陣在園裏的湖麵上展開了中英大戰,天朝的海軍常常一舉得勝,無驚,無險。
痛快!痛快!皇帝老兒積鬱心中已久的一肚子怨氣,總算吐了出來。
3. 冷的槍,熱的炮
《水滸傳》裏的八十萬禁軍教練林衝,一位槍棒教頭,他的典型圖像“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就是頭戴氈笠肩扛一杆挑著酒葫蘆的花槍。
這就是古代的槍,本來意義上的槍,一種冷兵器,木製長杆,頂端裝有銳利的金屬尖頭,比如紅纓槍,沒瞧那“槍”字的木字偏旁?
如果中國古老的槍遭遇西方新式的炮,情況會怎樣呢?在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這個乾隆根本不屑想的問題馬戛爾尼想到了。
馬戛爾尼從北京走內陸回廣州。乾隆為了震懾英國人,預先給各州各府下了指令,於是,馬戛爾尼所到各州各府,都會有官兵著甲戴胄張弓挾矢地站在河岸兩旁或大路兩邊,名為致禮,實為示威。本來不知中國底細的馬戛爾尼這下知道了,他在日記中寫道,八旗的兵器應該改進了,我們歐洲以前也是用這些刀、槍、弓、箭為武器,現在大半用火藥兵器代替了。中國官兵們那肥大而行動不便的衣帽也讓他大為感歎:以我看來“此輩寬衣大袖之兵,既未受過軍事教育,而所用軍器又不過刀、槍、弓、矢之屬,一旦不幸,洋兵長驅而來,此輩果能抵抗與否?”[12]
乾隆做了一件黔驢技窮的蠢事。一隻驢被放到貴州的叢林,老虎開始以為它是個龐然大物,心裏害怕;過去逗弄它幾下,才知道它沒什麼本事,心中大喜,跳起來一口把驢子咬死了。在馬戛爾尼眼裏,中國不幸成了這樣的驢。
幾十年後,馬戛爾尼預言成真。
中英鴉片戰爭,僅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5月的一場戰鬥,英軍戰死9人,負傷54人,卻留下了1600具中國人的屍體。美國人亨利驚呼:“這簡直是侏儒與巨人的對抗!”
清朝官兵參戰,有英勇頑強的,有臨陣逃脫的,但有一點是共同的:英軍在海上進攻,清兵在岸邊死守。英國海軍從廣州打到天津,一路上重炮狂轟,中國官兵隻能在岸上打防禦戰。
槍終於遭遇上炮,冷兵器終於遭遇上熱兵器。
非正義的侵略者摧枯拉朽,正義的抵抗者落花流水。
這不僅僅是兩國軍隊在交戰,還是兩種製度兩種文明兩種時代在交戰。
中國的炮呢,中國沒有炮嗎?那大炮用的火藥,可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啊。
中國人發明了火藥,也就很早有了大炮。13世紀中葉,當元、金雙方都用火炮在開封激戰之時,西方人還不知火藥為何物。14世紀上半葉,西方人才從阿拉伯人那裏學會使用火藥。應該說,中國人是西方人的老師的老師。
但正如艾爾弗雷德·克羅斯比說的,“歐洲人就像對待情人的鮮花一般將火藥擁入懷中。”[13]風水輪流轉,學生的學生很快超過了老師的老師。
1517年(明正德十二年)葡萄牙人到珠江口時,中國人竟分不清自己古式的“銃”與西方新式的“炮”。
那時在葡萄牙戰艦上有一個為葡萄牙做事的中國人,因皈依天主教便取了個教名叫佩德羅。這個佩德羅多年僑居在葡萄牙占領的馬六甲,學會了許多洋手藝:製造西洋帆船、火藥和炮銃。
1521年(明正德十六年)廣東屯門之役葡萄牙人失利,佩德羅趁亂逃回了家鄉,被廣東官員發現了,他的洋手藝也被廣東官員發現了。佩德羅從此在廣州和北京配製火藥鑄造火炮。這就是中國仿製西方熱兵器的開始。
明末時為了對付在東北勢力日益壯大的後金(後改稱清),朝廷還延請了葡萄牙人北上教習中國官兵用火炮。葡萄牙的火炮果然厲害,後金統帥,那個號稱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被明朝名將袁崇煥的炮火轟倒,而後傷重而亡。明朝皇帝一高興,將西洋大炮封為“安邊靖遠鎮國大將軍”。
努爾哈赤的兒子記住了這個仇恨,也記住了這個教訓。皇太極,也就是康熙的爺爺,在東北錦州建立炮廠仿製西洋大炮,還把這些炮封為“神威大將軍”。
直到康熙時,朝廷還請西洋傳教士幫助製造火炮。
麵對政權的生死存亡,大明也好大清也好,總算願意稍稍屈尊降貴向西洋人學一點東西。
可不久,大清皇帝的龍椅坐穩了,眼看著海晏河清光風霽月了,剛剛開始的一點學習西方的火苗也就驟然熄滅。明末清初的那些“大將軍”火炮一直“神威”到鴉片戰爭。
靠著鐵騎和弓箭起家擅長於征伐的滿洲人,陶醉於他們曾經的驍勇,仍然死守著冷兵器,其迂腐的論調就是“騎射乃滿洲根本”。
馬戛爾尼在萬樹園看到了一幅乾隆皇帝的《出狩圖》,畫兒上的皇帝帶著官兵們騎馬彎弓射獵,而沒有描繪一種其他兵器特別是火器,馬戛爾尼歎一口氣:“乾隆皇帝之愛用弓箭,蓋可知也。”[14]
到了鴉片戰爭前,連廣州的一個普通英國商人都知道:“紫禁城如同美洲種植園主的木棚一般毫無防禦能力。”[15]?
美國學者們點出了根本原因:“中國的軍事準備基本上是朝向西部內陸邊界,但新的列強侵略態勢則是來自東部”,“來自海外的威脅正在地平線上逐漸變得明晰可見。而中國的精力卻集中到清朝向內亞大陸地區的擴張上去了,在那個方向上,中國是碰不到現代化國家的。”[16]
中國人裹足不前,西方人急流勇進。
鴉片戰爭開戰時,英軍總司令懿律的旗艦載炮74門,比馬戛爾尼的“獅子號”又多了10門。攻打虎門的海軍陸戰隊的大炮裝在推輪上,靈活便利火力猛烈。英國軍隊共計有軍艦16艘,載炮540門,武裝汽船1艘,運輸船27艘,陸海軍4000人。
而此時,中國戰船個頭兒很小,最大的戰船上安裝的舊式大炮也不過10門。或者說,清朝水師算不上是一支正式的海軍,大體相當於海岸警衛隊,隻能在自家的內河與近海上當當警察,鬥鬥海盜或走私犯。
鴉片戰爭前的1834年(道光十四年),中英在虎門小規模地交火。在英國人看來,虎門炮台隻能用“原始”來形容。當英國快速帆船通過虎門時,中國的炮彈從英國人頭頂飛過,傑克·比欽評價說“那更像煙花而不是大炮”。“路易莎號”船長查理·義律,後來林則徐禁煙的對手,看到這些“煙花”如此無力,幹脆坐到甲板的椅子上曬太陽,就這樣輕輕鬆鬆通過了虎門。英國艦隊也開火了,英國大炮打出的不是煙花,中國炮台在炮聲中應聲而塌。
手執弓箭長矛的中國軍人不乏英勇善戰的壯士。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10月1日英軍攻打舟山,戰鬥結束後,一個叫岱摩的英國軍人在戰艦上寫了一封信給朋友,信中特別提到,“我們確實應該表揚那裏的敵人。”“有一個士兵,舉著一麵紅旗,在‘拉科隆比納號’和‘弗萊傑登號’的炮聲中無所畏懼地一動不動,彈片就落在他的腳邊。最終,他倒下了,另一位勇士舉起了他的紅旗,幾分鍾後也倒下了。”[17]
無數中國人以血肉之軀換取著“落後就要挨打”的曆史教訓。
攻下舟山的英國人繳獲了清軍的一門炮,竟然是1601年(明萬曆二十九年)鑄造的,英國士兵一見,輕蔑地吹起了口哨。
1840年(道光二十年)初,中國官方在廣州捉了一個叫格裏布爾的英國人,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對手槍。兩廣總督和幾個高級官員親自審問了他三個小時。讓格裏布爾想不到的是,這些中國高官們竟然把繳獲的手槍遞還給他,幹什麼呢?叫他演示演示。
格裏布爾拿過一支,推上子彈,看看庭院裏有一棵樹,瞄準射擊,呯!打中了那棵樹。這時,整個“法庭”一片笑聲,還有人大叫好!
再勇敢的士兵碰上這樣的官,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過了幾十年後,手握軍政重權的李鴻章說:“中國向用之弓矛小槍土炮,不敵彼後門進子來福槍炮;向用之帆篷舟楫、艇船炮劃,不敵彼輪機兵船。是以受製於西人。”[18]
終於清醒了,讓舊的槍去對撼新的炮,讓冷的槍去抵擋熱的炮,隻能是古代寓言刻舟求劍的一個新版本。
4. 樹梢和樹根的爭吵
在古老的甲骨文中,“木”是一棵樹的形狀,意思就是“樹”。在這棵樹上麵使勁兒加一筆就指明了這是樹梢,這個字就是“末”;反過來,在這棵樹下麵使勁兒加一筆就指明了這是樹根,這個字就是“本”。
晚清時,發生了“末”與“本”的爭論,所以,樹梢和樹根狠狠地吵了一架。
起因是這樣的——
被打得傷痕累累之後,中國人痛定思痛,鐵下了心,咬緊了牙,發誓也要船堅炮利。
中國早期的現代化,就是以造兵船辦海軍起步的。
懷揣著對無敵之艦隊的向往,蹩足了一股子勁,中國人終於也船堅炮利了。
1894年(光緒二十年),一場大戰在即,掌握著堅船利炮的新式中國海軍抖擻起一身威風,像一頭準備撲食的獅子,磨牙擦爪,然後躍身而起咬向對方——日本海軍。
西方列強像足球場看台上的觀眾,兩臂輕鬆地抱在胸前,等著看看場上的哪個隊進球了,哪個隊失球了,順便也盤算一下場上的輸贏對自己利益的影響。
這是實力相當的兩支球隊,必有一番惡鬥,所以一定有看頭。這年8月1日的《紐約時報》上就說,“整個美國,包括美國海軍部都帶著濃厚的興趣閱讀了發生在大清帝國和日本鐵甲艦隊之間的海戰新聞。”[19]
西方看客們在賽前紛紛猜測誰是贏家。在世界海軍排行榜上,美國海軍部長將中國海軍定位第九,排在日本海軍前麵。不少西方人也認為日本不是中國的對手。總之,雙方實力雖然接近,中國勝數偏大。陸軍就更不用說了,陸軍一向是清廷的驕傲,可還從來沒聽說日本陸軍有過什麼驚人之舉。中國人自己呢,就更不把東夷小日本放在眼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