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禍事了,俄國船來了!
俄國船第一次來廣州了!
俄國船來了就來了唄,哪一年沒有外國船來廣州呢?好多國家的船不都來廣州了嗎?
可嚴重的問題就是——俄國船來廣州了!
這裏有兩個關鍵詞:俄國,廣州。
1. 彼得遷都,康熙遷海
1805年(嘉慶十年),廣州口岸忽然來了俄國船。11月28日,俄國船“希望號”來到澳門,幾天後,12月7日,又到了一隻俄國船“涅瓦號”。
過去從來沒有俄國船到廣州,這兩條船立即引起廣東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此次忽然來廣貿易,甚屬新異。”[1]
如何處理俄國船?在對外貿易上拍板的是粵海關監督延豐。經過反複仔細的盤查,首先排除了“兵船”這一條,延豐先是鬆了一口氣。俄船上裝的全是毛皮和白銀,俄國人願意按廣州口岸所有規章做買賣,並向官府極謙恭地“懇求恩準卸貨”。
延豐也知道俄羅斯的對華貿易向來在北方邊境的恰克圖,但這次船和貨既然遠道而來,不過是想同其他各國一樣做做買賣,“事雖創始,其情詞頗為恭順,若不準其開艙,輸稅卸貨,仍令原載回帆,似非仰體我皇上柔遠懷夷之至意。”[2]
延豐想想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了,但心裏還是不踏實,不巧這時兩廣總督出差不在廣東,延豐就同留守的廣東巡撫孫玉庭商量,取得了一致的意見,於是準許俄國人卸貨和交易,同時嚴格地例行公事,12月19日給朝廷上了一道奏折,報告了俄船進廣州的情況。
這個延豐,本來像齊天大聖孫悟空在花果山水簾洞安享其福,突然間猴兒們跌跌撞撞衝進洞來一邊還大叫著:“禍事了!禍事了!”原來奉托塔李天王之命來收降孫悟空的巨靈神來到花果山,在水簾洞前擺下了陣勢。
俄國船成了延豐的巨靈神!
奏折到了北京,朝廷雷霆震怒,反應之強烈完全出乎廣東官員意料之外,尤其是得知俄國船已經卸貨,嘉慶皇帝劈頭蓋臉地痛斥廣東“所辦粗率之至”。[3]接著就是一場罕見的廣東官場大地震:兩廣總督、粵海關監督、廣東巡撫,全被擼了下來。
是因為準許了從未到過廣州貿易的國家的一艘商船?不會的。早在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美國商船第一次來廣州,從此開拓了北美至廣州的商路,中美雙方不是好來好往嗎?再說了,哪個國家商船來廣州沒有第一次呢。
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裏?
俄船事件,有著深沉而遼遠的背景。
那時正碰上一個從陸權向海權轉變的時代。正如提出“海權論”的艾爾弗雷德·塞耶·馬漢說的,一旦“獲得海權或控製了海上要衝的國家,就掌握了曆史的主動權”。[4]
在這樣一個曆史關口,怎樣把目光從陸地擴展到海洋?中國和俄羅斯放出了不同的眼光。
此時的中國清王朝,建於1616年(明萬曆四十四年)。
此時的俄國羅曼諾夫王朝,建於1612年(明萬曆四十年)。
說來有趣,俄國的彼得大帝(1672—1725年)和中國的康熙大帝(1654—1722年)是同一時代當政的君主,而且有很多相似之處——
兩個人都被後人稱為大帝,可想他們都為自己的國家作出過非凡的貢獻,都是了不起的君王;
兩個人都是少年登基,康熙8歲,彼得10歲;
兩個人都勤奮好學,博識多才;
兩個人都有一身好武藝,都是文武雙全……
但在海洋的問題上,兩個人卻天差地別——彼得遷都,康熙遷海。
彼得遷的什麼都?就是從內陸的莫斯科遷到海邊的彼得堡。彼得為什麼要遷都?
俄羅斯原來是橫跨歐亞大陸的內陸國家,偏偏出了一個一生渴望海洋的彼得,在俄羅斯民族中最先將目光從陸地投向海洋的彼得。
西歐國家一個接一個地崛起,眼看著別人吃魚吃肉,自己卻還在喝稀湯,那時的俄羅斯別說海洋霸權了,就連個出海口也難得。彼得下決心改變自己民族的命運,他認定,“俄國需要的是水域,沒有出海口就不能生存”。[5]
隱姓埋名留學西方多年的彼得回國後,1700年(康熙三十九年)發動了對瑞典的侵略戰爭,目的就是奪取那個軍事強國控製的波羅的海出海口,在俄羅斯的西北邊。殘酷的戰爭打了21年之久,彼得終於如願以償,俄羅斯由一個內陸國變成了瀕臨海洋的國家。
彼得還要繼續往前走,他要把首都從莫斯科搬到這片新的土地上,涅瓦河流入波羅的海的岸邊。這個地方命名為彼得堡,那時還是一片沼澤地,荒無人煙,野狼出沒。俄羅斯人不解,俄羅斯人不願,彼得不惜血本,動用暴力,在波羅的海岸邊硬是從一張白紙開始建起了他的都城。
俄羅斯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研究員彼沃沃洛夫說:“聖彼得堡不是俄羅斯式的,它是歐洲建築師設計出來的。這是一個穿著歐式服裝,講著歐洲語言的城市,生活著許多外國人,彼得大帝希望看到這樣的俄國。”[6]
彼得大帝帶領俄羅斯走向海洋,走向世界,俄羅斯民族迎來了國家崛起的曙光。
同一時代的康熙也麵對著一個海上的敵手,那就是台灣的鄭成功及他的後人。1661年(順治十八年)鄭成功收複台灣,台灣成了一個反清基地,鄭氏政權成了清王朝的心腹大患。
與北歐軍事強國瑞典相比,鄭氏政權實在弱小得不值一提,但康熙的做法與彼得恰恰相反——遷海[這裏的康熙嚴格上說是“清廷”的指代意義,剛登基的康熙還年幼,把持朝政的是鼇拜等輔政四大臣]。
與夢寐以求出海口的俄國相反,上蒼特別眷顧中國,恩賜了一條漫長的海岸線。早在1585年(明萬曆十三年)西班牙人門多薩就稱羨:“這個國家的海岸是已知全世界最大和最好的。”[7]
但是,為了斷絕大陸對台灣的接濟,朝廷三次下達遷海令,用殘酷鎮壓的手段,迫使整個東南海岸的居民全部遷往內地,沿海房屋全部燒掉,人為地在海邊造成一條數十裏寬的無人區,整成一條隔離帶。那時官府的響亮口號是:片板不許下海,寸貨不許入番……
英國人覺得這像老鼠吃貓一樣的荒唐:“康熙皇帝的四位輔臣下令放棄所有島嶼,中止貿易往來,向沿海所有地區的居民下達一條奇怪的法令,要求他們向內陸遷移12裏。這道詔令或許令人難以置信。然而,更不可置信的是——不得不相信這是事實——這道詔令付諸實施。詔令得到嚴格執行,曆時七年,沿海海域一度荒廢。”[8]
到了皇帝親政後的康熙二十三年算是開了海禁,但對沿海的廣東人福建人,也嚴格限於五百石以下船隻出海貿易。
在一個西方國家紛紛爭奪海洋的時代,中國這邊廂的大帝竟背道而馳。雖然,他和他的兒子孫子鼓搗出了一個盛世,但卻把中華民族拖進了夕陽的餘暉中。
一個義無反顧撲向海洋的大帝,一個毫不留情擯棄海洋的大帝,他們都把自己的政治遺產精神遺產留給了後代,終於有一天,他們的後代狹路相逢了。這就是1805年(嘉慶十年)的俄船事件。
康熙的重孫子嘉慶皇帝,為俄船事件將廣東一幹官員撤職之後還不放心,軍機處下令給新上任的兩廣總督吳熊光,查實這次俄船前來,是民間的商業行為,還是國王的政府行為。
朝廷得到吳熊光的回複是,兩條俄船純屬私人性質的合夥買賣。清政府又向俄國互換谘文,也是要求答複這次俄船來粵的性質,俄國樞密院含糊其詞,給人印象似乎不過是一個偶然事件罷了。
俄國人在撒謊。
俄船來粵,俄國官方蓄謀已久。“希望號”和“涅瓦號”是俄國俄美公司耗重金精心裝備的兩隻船。俄美公司什麼來頭?它由沙皇親自批準成立,沙皇和太後是重要的股東,像商務大臣海軍大臣這樣的股東還有不少,可以說俄美公司名義上是私人性質,實質上是官辦機構。
彼得的龍子龍孫們胸中跳動著的是一顆要裝下整個世界的野心。俄美公司是沙皇海上擴張先遣隊,多次進行洲際探險,環球航行。為了開辟海上商路,公司準備打通廣州。
“希望號”船長叫伊·弗·克魯森什特恩,在此七年前便悄悄來到廣州,潛伏一年之久,摸清了方方麵麵的門與路,還結交了一批熟口熟麵的朋友,為七年後埋下伏筆。
七年後,克魯森什特恩當船長駕駛“希望號”到廣州,頭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是要為“希望號”在十三行找到一個保商。
早已熟門熟路的克魯森什特恩乘小艇先從黃埔趕到十三行,他預感他的保商不好找,於是走了個曲線。一到十三行他先不找中國商人而是先找英國商人。比爾,克魯森什特恩的老朋友,實力雄厚且在廣州多年的英國商人,還充當普魯士駐廣州領事,請他出麵找保商。
果然,老資格的行商都不肯接這個燙手山芋,比爾盯上了剛開業且不富裕的西成行行商黎顏裕,做了一番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
承保俄船可是要擔風險的,猶豫再三,但看在比爾的分兒上,黎顏裕勉強應承下來了。俄船上的皮貨順利卸到西成行倉庫,皮貨成交後,俄國人購買了中國的茶葉瓷器等貨物裝上船。
中國官方對俄船緊緊追查,此地不可久留,俄國人匆匆忙忙要開溜,一個勁兒地催促黎顏裕辦理放關出洋手續。
誰知平地又起風雷,廣州官方說,俄船來粵一事已上報朝廷,要等皇上有旨意了才放行。這時提刀持劍的中國官兵也上船了,不許任何中國平民靠近;俄船周圍幾乎進入戒嚴狀態,一時間火藥味十足。禍事了!禍事了!
這時比爾已經有心無力。克魯森什特恩急中生智,又去找七年前結識的另一個英國朋友。
多林文,東印度公司的廣州大班,彎彎腸子裏的鬼道道多了,在廣州又人脈廣泛。這時,新舊粵海關監督和兩廣總督剛好將要交接,多林文巧妙地抓住這個時機,動員了十三行行商的群體力量,還把總商潘有度扯出來打頭陣,帶領著行商們說服粵海關監督。
幾天後,俄船得到官府準許,終於開出廣州黃埔港。中國官員放行的理由是“未便久阻歸期,致失懷柔遠人之意”。[9]
俄國人這些天做了多少手腳?中國官員不知道。
俄國人和英國人如何勾結一氣暗中操作?中國官員不知道。
俄國派遣商船試探廣州之居心何在?中國官員更不知道。
愛新覺羅氏的中國,羅曼諾夫氏的俄國,最後的輸贏未見分曉,康熙大帝和彼得大帝在天有靈,正殷殷地注視著……
2. 陸上的英雄,海上的弱手
來往廣州的歐美商船多了,為什麼單單俄羅斯商船成了禍事的巨靈神?連英國人也知道:“俄國是唯一一個被中國官府禁止對帝國進行海上貿易的歐洲國家。”[10]
原因就一條:俄羅斯與中國有著世界上最漫長的陸地邊境線。
陸地與海洋的矛盾,從兩條俄船的表象下浮上來了。
中國第一次派使團出訪西方是1729年,雍正七年,去的是俄羅斯,走的是陸路。
而這之前的35年,即1694年(康熙三十三年),中國開放北方邊境的買賣城,與毗連的俄國城鎮恰克圖形成一個中俄商貿市場;其中茶葉貿易為第一大宗,與俄國商人互市的主要是山西商人;而俄國出口到中國的主要是毛皮。
第一個使團出訪後的63年,即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中俄雙方簽訂了平等的《恰克圖條約》,使恰克圖的中俄貿易錦上又再添花,以致俄國人驚歎:一個恰克圖抵得上三個省!
你看,康乾盛世的三個皇帝,都保持著與俄羅斯的友好往來。
起兵於深入大陸腹地的東北,在中華大地上南征北戰東討西伐,滿洲人是響當當的陸上英雄。數不清有多少年有多少回了,八旗官兵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還。
那還是17世紀,中國這邊是康熙坐江山,俄國那邊是彼得掌乾坤,清軍在黑龍江流域的陸戰中大敗俄國,這就是著名的雅克薩之戰,“不應該忘記,中國和一個歐洲國家之間的第一次戰爭是中國獲勝的。”[11]英國人赫德遜這樣提醒人們。
愛新覺羅氏穩穩操控著製陸權,牛氣得很。與從陸路而來的俄國人打交道,大清王朝成竹在胸氣定神閑。
不想,英雄也有氣短的時候。“他們天生是內陸的騎兵,沒有海上的才能,……”[12]赫德遜又說。當八旗官兵來到福建海邊,麵對海浪滔滔的台灣海峽便眉頭打成了結。最後還是依靠了投降過來的漢族水師名將施琅才把台灣收了回來。
再說那俄船事件,還有一個南北呼應的例子可以擺在一起相互印證。
與俄羅斯的方向相反,越南在中國南邊,與廣西廣東地界毗連。越南古代是中國的屬國,用大清皇帝的話來說,對中國曆來“恭順可嘉”,與心懷異誌覬覦中國邊疆的沙俄不同。
對這樣謙虛謹慎的鄰居,皇帝總可以一百個放心了吧?不!
在俄船事件的19年之後,1829年(道光四年)初,有中國船在南海上遭遇大風漂到了越南。越南國王熱情地救助了中國人,給他們糧食,給他們衣物,給他們路費,這還不夠,還派船派人護送他們回廣東。
越南人駕海船從南海過來,順便帶了一些貨物到廣東貿易,也乘機向中國提出請求,今後改由海路前來廣州做生意。兩廣總督把情況上報了朝廷。
道光皇帝下了一道上諭,先是表揚越南國王對大清的恭順,善待了遇難的中國人,繼而拿出宗主國國君的高姿態,免去此次越南人做生意的關稅。
但是——話鋒一轉,轉到關鍵之處了。下麵大部分篇幅是回應越南人提出的請求。
首先,道光皇帝斷然一個表態:“該國王請由海道來粵通市一節,自當照例駁回”?,接著詳細說明緣由:越南與廣東廣西陸地相連,完全可以通過陸路來往貿易,不像其他西方國家隻能走海路。再接著,道光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如果答應了越南國王的請求,隻恐怕各西洋船隻會混雜在越南船裏進入中國,從而惹事生非。最後道光循循勸導說,今後還是照舊章程,通過“廣東欽州及廣西水口等關各陸路往來貿易,毋庸由海道前來”。[13]
海洋,滿洲人的死穴。深知揚長避短的陸上英雄,就是要把所有的海路都堵死。
中國的出口商品,福建茶葉、江浙絲綢、景德鎮瓷器等等,運往廣州也有陸路海路之分。
陸路是走內河,就是由江西的贛江溯江而上,到江西廣東交界的梅嶺,改從旱路人背馬馱地翻過山去,而後順著北江南下廣州。在這條傳統的商路上,十萬人在來來往往中忙活,端的是商賈如雲,貨物如雨。
人背得再多馬馱得再重也遠遠比不上大海船,走海路就是從江浙福建沿海直抵廣州。
同樣的原因,英國貨物進入中國內地成本也太高,英國人表示了強烈不滿:“現在,從廣東進入內陸必須經由陸路,我們的紡織品運輸不暢,大量滯留,費用和關稅使價格大幅上漲。因此,對中部和北部省份的居民來說,我們的紡織品太貴。”[14]
比如1806年(嘉慶十一年),是廣州進口棉花最暢銷的時節,孟加拉棉花每擔值14.5兩;可到了南京,出售價是32兩。十三行商人的利潤隻有5兩,也就是說,漲上去的大都是兩地間的運費。
1817年(嘉慶二十二年)曾經就武夷茶葉的運輸問題,兩廣總督上奏皇帝,說從前的商人都是由江西內地販運來廣州,近來因海麵平靖,他們希望運送貨物快捷,漸漸地改為海運。兩廣總督粗粗地統計過,嘉慶十八年(1813年),通過海路運來的茶葉有764,790斤,而到了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竟達6,723,090斤,隻三年時間,增加了近十倍。
兩廣總督在奏折中憂心忡忡地說,茶葉關係到夷人的生命,正是大清嚴格控製的,如今若聽任商人們從海上運輸,難保沒有奸商串通狡猾的夷人,或許在海上的什麼偏僻島嶼上私自買賣;再說那麼多包裝捆紮堅密的貨物,如果裏麵夾帶違禁物品,也難以覺察。兩廣總督向皇上提議,“應請敕下閩、浙、安徽各督、撫,嚴行查禁,並出示曉諭產茶之區及各海口,自嘉慶二十三年為始,概令仍歸內河過山販運,以收控馭之益。”
這道奏折很對皇帝的心思,隨後皇帝下旨嚴令,“所有販茶赴粵之商人,俱仍照舊例,令由內河過嶺行走,永禁出洋販運。”[15]
就這樣,大量銷往歐洲的福建安徽茶葉分為南北兩路,往南去廣州,往北去買賣城恰克圖,行走的都是讓大清皇帝放得下心來的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