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2 / 3)

我住招待所期間,時常見到一些來校尋求改正的同學,有些人雖未送去勞改隊,在社會上也同樣苦不堪言。一個從山東來的右派學生,二十二年來一直以拉板車為生。瞧他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和傴僂的腰背,活脫脫一個駱駝祥子。還有一個上海的同學為了爭取好的表現,長年累月在裏弄裏通陰溝,不怕苦不怕累。在討論摘帽的時候,裏弄幹部認為他表現不錯,夠條件摘帽,但立即有人反對,說如果給他摘了帽,誰來通陰溝呢?

老師當中獲改正的人,我比較熟悉的是沈其功。他教過我《高電壓工程》,是一位業務能力很強、教學非常認真的人。他的妻子潘秀琴比我高兩屆,據說她先在省電管所被打成右派,後來又牽連到沈。他們在蘇北勞改時並不能住在一起,不過幹的都是電工。在右派改正的消息已經傳遍農場的時候,據說沈其功仍然謹言慎行,不敢提這件事。潘秀琴要向原單位提出改正要求時,沈害怕出事,說我們現在這樣已經不錯了,再鬧出事情來就不得了啊!

我住招待所時,經濟上很困難。勞改農場的刑滿留場人員的平均工資是十九塊半,七八年我被調去中學教書雖加了幾元錢,但這點錢在南京是無法維持生活的,何況我還有家庭負擔。嚴紀青聽人說學校的教工子女高考補習班需要一個物理老師,我便去教,大約一塊多錢一個課時。在阮囊羞澀之時,這點錢不無小補。講課是在一間大教室裏進行,來了大概一百多個學生。記得我第一次是講“振動與波”,下課後有學生來問問題,他們以為我是本校物理教研組的老師,我隻說不是,沒有多作說明。講了兩次以後,有人介紹我去一間業餘夜大學教《機械設計基礎》,這雖不是我的專業,但我在勞改農場搞過許多機械設計,還是能夠對付的。他們付兩塊多錢一個課時,看在錢的麵上我便辭了高考補習班的課,轉而去教機械了。

過了兩個星期,在招待所的樓梯上遇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子,她怯生生地叫我一聲老師。我一臉茫然,她立時覺察了,就說:“您不是我們的物理老師嗎?大家覺得您教得好,為什麼不來教了呢?”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因為我實在不好意思說為了多賺那一塊錢就去別的地方教了。她又問:“您怎麼住在這個地方呢?”我覺得這孩子很誠懇,便實話實說了:“我不是你們的物理老師,我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二十二年前打成右派去勞改了,目前住這裏是在等待落實政策,白天我要到處奔波找工作,怕耽誤你們的課。”我又反過來問她:“你怎麼住這裏呢?”她說:“我爸爸楊俊剛從西安調來這裏做黨委書記,住房還沒安排好,在這裏暫住一下。碰巧您也住這裏,我今後能問您功課嗎?”我說當然可以,但以後沒見她來。

我猜這女孩一定把我的事告訴了他爸爸,而且肯定替我美言了一番。後來這位新來的楊書記竟親自到落實政策辦公室過問了我的事,因為有一天我在校園裏遇到落實辦的主任,他開口就說:“我們正在替你安排,你去跟楊俊說什麼,他剛來,什麼都不懂。”聽他講話的那種口氣,我覺得沒必要跟他解釋。對這女孩和她的父親,我感到很愧疚。初次相識,他們便主動幫助我,而我僅僅為了多賺那一塊錢就毫不猶豫地跳槽到別處去了。

離開母校二十二年,時移境遷,我已找不到幾個熟人了。再說從以前的摘帽右派到如今的改正右派,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還是右派。因此即便是熟人我也不想去尋訪,以免給人帶來不便。然而這大千世界,人心各異,偏偏有人逆著這世道人情主動來找我敘談,這些人和事雖時隔多年仍曆曆在目。

教過我們《繼電保護》的史世文老師,我原以為他不會記得有我這個學生,因為那時老師上完課就走了,彼此幾乎沒有什麼互動。想不到有一次在校園裏碰到,他竟邀我到他辦公的地方去聊聊。那間辦公室很大,還有其他人的辦公桌。從別處投來的異樣眼光,讓我感到有點不自在。史老師、沈老師他們當時是被認為走白專道路的。“白專道路”、“又紅又專”、“靈魂深處鬧革命”、“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諸如此類的政治術語統統是那個已經逝去的時代的產物,雖然這個時代隨著“四人幫”的覆滅而一去不複返了。史老師因為不紅,不僅專業貢獻不被重視,而且連已經談好的對象據說也告吹了。現在許多四十歲左右的人的名字都叫“紅”,可見“紅”在那個時代是何等的重要。

現在“紅”或許漸漸從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觀念中淡出了,再假以時日“紅”這個字的含義恐怕都要加以考證了。然而在我們那個年代,“紅”的內涵是非常清楚的。因為“紅”,你便可以得到培養,可以公費留學,可以被分配到大城市工作,可以晉級提拔,可以加薪,可以分到好房子。所有這一切好處全是因“紅”而來。

有一天我剛回到招待所休息,一位女教師敲了我宿舍的門,進來就說:你知道我的名字嗎?我一眼認出她是教過我們《馬列主義基礎》即《聯共(布)黨史》的朱洪儀老師。她當時是在招待所的黑板上看到我的名字,順便找過來的。我以為她當年必是看了我在民主論壇上的演說留下印象的。其實不然。她說早在她主持課堂討論時便注意到我,因為我當時表述了某些與眾不同的觀點。我相信這也有可能,因為我常會在不經意間發表什麼離經叛道的言論,這是我年輕時的特點,隻是記不起具體內容了。那個時代的經是馬列的經,道是毛澤東思想的道。離經叛道當然是極端危險的事,是不被允許的。朱洪儀老師叫我有空去她家坐坐,我後來沒有去,因為她是教政治的,說不定會給她惹上麻煩。

我的右派改正問題終於有譜了,一天落實政策辦公室叫我去看改正結論。我覺得隻要改正了就好,管他什麼結論不結論的。辦公室裏有兩個人,一個是戴眼鏡的高個子,據說反右時是無線電係的學生。另一個是穿一件舊軍服的,想必是軍隊轉業的。那個穿軍服的幹部提到了魯思寧,說他還在犯錯誤。後經追問才知是這樣一回事:楊書記的女兒來找我問功課,當時宿舍裏隻有魯思寧一個人。魯可能說了什麼神經兮兮的話,那女孩掉頭就走了。我這才明白,原來楊書記的女兒真來找過我,隻是頭一次就遇到了魯思寧,以後便不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