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3 / 3)

我把自己的顧慮給他如實講了,他原本凝重的臉色立時舒展了。“張老師那邊你就不必顧慮了,因為是他自己要求不教的,主要是許多題目做不出來,弄得晚上都睡不著覺。”既然他這麼講,我便一口答應了。想不到他趁勢又說數學課還得要我教,我覺得他有點得寸進尺了,於是說:“我中途換去教物理,隻能在教課的同時去編講義、編習題集,編好了還得刻鋼板,如果再要我教數學,恐怕會顧此失彼。”盧校長表示他理解我的難處,隻是怕我教數學的班級會有意見,尤其是他們的家長。後來我知道盧校長女兒正好在我教物理的快班上,因此他怕別人說他自私。

我覺得盧校長做得還是對的,這和他女兒在不在我的班上毫無關係。改教物理以後我深深感到這所學校最最薄弱的環節就是物理教學了,數學方麵現在有李老師把關已經好多了。教高中物理的是崔老師和另一位姓蔡的女教師,我不知道他們原本是學什麼的,但這兩位的水平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物理這門課,重要的是概念,如果物理概念講不清楚,無異於誤人子弟。概念搞清楚之後,再配合做大量習題,做習題既是深化概念又能熟悉解題技巧,我認為這是學好物理的不二法門。盧校長聽過我兩堂課,認同我的教法,還說要別的老師也來聽我的課。我認為這樣不合適,建議互相觀摩、互相學習。但姓蔡的那位女老師執意不讓別人聽她的課,盧校長又怕得罪人,這事便不了了之。一天,我偶爾經過蔡講課的教室,出於好奇,便偷偷駐足觀看。隻見蔡老師從褲腰上解下一根褲帶,這帶子的一頭拴一個銅錢,蔡老師抓住另一頭,用勁舞動手臂,甩出一個圓圈來,邊甩邊說:這就是離心力嘎!這就是離心力嘎!

一個悶熱的下午,我正走在一條闃無人跡的小徑上,不知崔老師一下子從哪裏闖了過來,低聲對我說:“有一道題想請教你,因為覺得沒十分把握。”說完就領我朝物理實驗室走去,我原以為會去物理教研室,因為他是教研組組長。實驗室門窗緊閉,窗簾垂地,室內悶得透不過氣來。我想把窗戶打開,他連忙說不用開,並隨手拉亮了日光燈。我猜他可能怕別人瞧見我在教他,有損他幹部老師和教研組長的形象吧。反正他說隻問一道題,要不了幾分鍾,就隨他去吧!

他“請教”的是七七年的物理高考題,那年的考題一共十個,不算難,但涵蓋的內容比較均衡。他問的是第八題,我把解題的算式寫在他的本子上,沒多做解釋,他也沒問。我正打算離去,他說:“第五題也請講一下!”我於是把第五題也寫下了,剛落筆,他又開了口:“順便第三題也……”我隻得又寫了第三題。“順便第九題……”、“順便第六題……”最後我發現所有十道題全給“順便”完了,待我逃出室外,我的襯衫汗濕得可以擰出水了。

也許是那天在實驗室裏悶出了一身大汗,不兩天我就覺得感冒了。雖說還是勞改老師,但出了勞改隊,便不用回去找勞改醫生,徑直去場部醫院看病了。看診的是個身材小巧的女醫師,我以為她開給一些感冒藥之後就可以走了。誰知她輕聲輕氣地說:“你需要住院檢查一下,今天就不要回去了。”

患感冒為什麼要住院,何況我又沒發燒?記得以前到勞改醫生那裏看病,首先是量體溫,幹部規定超過三十八度半才能拿到病假,因此一些得胃病、肚子痛之類的就得帶病勞動了。後來有些聰明人先去夥房要了一杯燙開水偷偷喝了,一量體溫便是三十九度、四十度。但這把戲不久就拆穿了,勞改醫生改用肛門溫度計,看誰能往肛門裏灌開水?

一名護士領我到病房,病房裏隻有一張床,她先讓我躺下,然後給我掛上點滴。看來我像是個重病號了,可我又不知得了什麼病?再說這病房可是間單人病房,隻有場長、書記才夠資格住的,我怎能享受到這般待遇?正當我滿腹狐疑之時,房門輕輕地開啟了,一個小個子男生抱著一大堆書進來了,我認出來是高三快班的李紅平。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母親告訴我的。”

“你母親是那位女醫生吧?她怎麼會知道我呢?”

“不光是我母親知道你,所有學生家長都知道你囉!”此刻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是被那位女醫生安排來做她兒子的家教的!

“有什麼問題,盡管問吧!”事已至此,我隻能這麼說了。

他問過了物理題又問數學題,還說這些題目他想了好久實在想不出來。我全靠一隻手寫在他準備好的紙上,因為另一隻手還在掛點滴,現在我知道這點滴完全是掛著做樣子的。

學生走了之後,我沉思良久。雖然這位醫生做得有點過分,但我能原諒她。因為她是母親,她愛她的孩子,她期望她的孩子考上大學。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在我小時候,她也是那樣望子成龍,希望我成為有知識的人,雖然我的知識後來鑄就了我的罪愆,但知識畢竟是有力量的,就以現在的情況而言,如果沒有知識,我豈能以勞改的身份當老師?豈能以勞改的身份住進場長、書記的病房?

一九七九年反冤假錯案,在河西中學“吹皺一池春水”。趁快放暑假的當兒,老方跑去北京打探消息去了,我在等待右派改正,南京下放的老師醞釀著回城,隻有老朱似乎不為所動,也許他自認不屬於冤假錯案之列。不過我還是隱然感到他有點憂心忡忡,他大概怕大家都走了,隻留下他孤單一人。有一夜,我們都沒睡著,他忽然說:在這裏教書不也很好嗎?何必走呢!

最後我們還是離開了河西中學各奔東西了。我後來聽說有幾個同學考取了南京等地的大學,也有的被解放軍艦艇學院等軍事院校錄取了,但不知道李紅平有沒有考上大學?我至今沒忘記他母親的那番苦心。

有一天我在蘇州會老朋友蕭颯,兩個人在街上聊著,忽聽得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老朱。他身上背一個布包,手裏握著一把傘。我問他去哪裏,他說去老家看看能不能遣返。我很想請他吃頓飯,順便聊聊,可那時我剛得到改正,還沒安排工作,囊中羞澀,實在請不起這頓飯,現在回想起來我還覺得懊惱。老朱是個好人,是個非常努力的人,然而也是個不幸之人,他是完全被那個時代毀了的。尾聲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