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2 / 3)

聽人說老朱在勞改隊表現一直都很好,幹活非常踏實,幹部也很信任他,常讓他管果園、看瓜田,因為他從不偷吃一個瓜果。我想,這個人如果是個普通人,肯定會當上勞動模範;如果是幹部,也必會官運亨通。隻是老朱在解放前就上了大學,因為學業優秀,表現出色被吸收進了“三青團”,後來還當上組長。在解放初期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他被定為三青團骨幹分子而判刑勞改。老朱這個人一輩子都在追求表現,隻可惜生不逢時。

老朱戴一副金邊眼鏡,一米八幾的個子,年輕時一定很帥氣。我認識他時,已經五十幾歲了,也沒找個刑滿的女場員結婚成家,至今仍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我猜他要麼是過於清高,要麼是生理上有問題。教語文的那個方老師可不這麼認為,他說老朱有點像雨果小說《巴黎聖母院》裏的神父。我覺得這個說法有失厚道,因為這等於說老朱表麵上道貌岸然,內心裏全不是那麼回事。

老方的年紀和老朱差不多,雖是個子矮一點,論相貌卻是一表人才。聽說他年輕時愛演話劇,抗戰時跟著田漢他們抗日救亡,所以他知道許多當年演藝界包括江青在內的名人軼事。反右時先被打成右派,後又追加曆史問題,最後定為曆史反革命。其實處在那個曆史時代的人,除非不食人間煙火,誰會找不出一星半點的“曆史問題”?

老方在勞改隊是有小家庭的,他的妻兒在老方刑滿留場後被攆到勞改農場裏來了。他妻子原來也是演員,人很漂亮,她本人並未犯有任何“錯誤”,隻因為是右派老婆,也跟著成了賤民。到勞改隊以後,跟場員家屬們一起擔水挑糞。一雙兒女被稱之為“場員子女”,也就是世襲的賤民。他們一個叫“鳴”,一個叫“放”,就為這名字,在批鬥時少不了要嚴加拷問。聽說老方遭批鬥時,叫他低頭,他偏要昂首挺胸,於是有人揪住他的頭發往下按,每按一下,老方就喊一聲“毛主席萬歲”。可見老方不愧是當過演員,見過大場麵的。

在上了差不多兩個星期課以後,管教學的盧校長召集我們幾個勞改老師開會。想不到幾句開場白過後,他竟把我表揚一番,一是說學生反映我講課深入淺出,容易聽懂,二是說學生問的難題都能認真作答,而且講解得很透徹。這番話的確使我受寵若驚,因為我自認在教學上隻是盡本分罷了,至於解答難題全靠我學生時代的工夫,而所謂的深入淺出也是我從自己學數學的經驗裏得來的,因為在我飽經戰亂的童年裏,數學也曾學得很糟。

數學學不好,原因是戰時上課斷斷續續,前麵的沒學過就教後麵的。所以我現在教課時總要先給學生複習一下前麵應該懂的東西,有些學生基礎太差,還須個別輔導,這樣經過一段時間就能跟上去了。

我隱隱覺得李德元老師對我漸漸友好起來了。有一回見他在看一份《參考消息》,想問他借來看,他貼著我耳朵說:回頭到我家來借。他家住一間瓦房,瓦房和茅草房是區別幹部老師和勞改老師的標誌之一。我見他身上圍著圍兜在土灶上燒東西,手裏抓著棉花秸不停朝灶膛裏塞,看樣子這個家是沒有女主人的,難怪學生背後叫他“男寡婦”。“男寡婦”這個名字不倫不類,可能是學生的語文程度太差,不知道男人沒有老婆叫鰥夫。

聽說學校的政工幹部曾給他介紹過一個幹部家屬,這女子的丈夫剛死去不久。有人開玩笑說,“男寡婦”配“女寡婦”門當戶對,但李老師嫌她長得不好看,又有一個孩子。他自己看上一個場員的女兒,那女孩才二十幾歲,長得很美,也願意嫁給他,因為他是幹部。最後領導沒有批準,原因是幹部不能與勞改的親屬成婚。這種事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難以理解,他們不知道那個年代的領導是掌握生殺予奪之權的,他們不僅能決定你找什麼對象,賺多少錢,住什麼房子,應不應下放,能不能回城,還能決定你會不會判刑,要不要槍斃!

李老師對我說,《參考消息》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看的,所以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借給我看,還說要是別的勞改老師,他是絕對不會借的。對於他給我的抬舉,我頻頻表示感謝。為了能看到這份“參考”,我便不得不投其所好,有時甚至極盡逢迎拍馬之能事。比如有一次他問我:“你頭一回見到我有什麼感覺?”我便說:“覺得你有點與眾不同。”他又進一步追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呢?”我一時語塞,半晌才說:“大概是你風度翩翩、談吐高雅吧!”他聽了非常之高興,從此便把他看過的“參考”親自送到我手上。

和李老師一樣,從南京下放來的還有好幾位,其中有兩位也是數學教研組的,他們和李老師的關係都不太好,尤其是那個曹老師跟他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另外一個老師平時總是一副沉默寡言、鬱鬱寡歡的樣子,從不與我搭話,所以我甚至不知他姓什麼。我猜他也許是對目前下放的境遇極度不滿,對我這類勞改分子更不屑一顧吧。後來他的一個四五歲的兒子在學校前麵的馬路上給汽車壓死了,他老婆哭得死去活來,也許是因為這個變故,不久被允許全家遷回南京去了,臨走那天他在路上遇到我,總算給了我一個難得一見的笑容。

那時候從大城市下放的人,其中大部分是由於出身不好,這種人有如封建社會中的下層賤民,自然是清理階級隊伍的對象;另外還有些是所謂“生活不檢點”的,如教英語的林老師,大家叫他“胖林”。他的問題據說是用反光鏡去偷看隔壁女廁所的女人如廁,因為那年代的男女廁所中間雖然隔了一道牆,但下麵的衝水溝是相通的。當年“胖林”的行徑搞不好會作為“壞分子”送去勞動教養的,下放算是寬大處理了。

正當我數學教得愈來愈順暢的時候,盧校長突然來教研室找我。盧原來是這裏的老教師,因為教學認真,在“文革”時挨過批鬥,恢複高考後才提拔到副校長位置上來。他對我們很客氣,沒半點歧視,我以為他實在是個大好人,並不是因為他表揚過我。我覺得他今天的神色有些異樣,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你能不能去教高三快班(資優班)的物理?據反映你什麼都能教。”他吞吞吐吐地這麼說。我卻感到有點為難。一是教物理的張老師比我資格老得多,解放前就是省電台的總工程師,怎能讓我這個半吊子大學生把他換下來呢?二是對盧副校長這樣的好人,我也實在不能拒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