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2 / 2)

第二天駕駛員很晚才來接我去客車廠。我一進廠便集中注意在車廂上麵,因我從沒做過車廂。我前後察看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做了些筆記,駕駛員便到了。問我看好了沒有,說他半路還有事,現在得往回趕了。我本來還要記錄一些細節,畫幾張草圖,但我知道跟他多講沒用,他也許以為看兩個小時就足可回去造大客車了,再說他肯定有什麼私事要辦,所以急得像火燒房子似的。回到農場以後,我硬是靠著這兩個小時的觀察,設計了一些零部件,然後指揮大家把大客車造出來了。那時候汽車是靠國家分配的,想買也買不到。蘇北某酒廠想出了一個鬼點子,派采購員老孟到全國各地搜購解放牌卡車上萬個零件,企圖組裝一台解放牌卡車。陽隊長把任務交給我之後,我立即著手將所有零件登記列表。陽隊長見我在繪圖桌上接連寫了兩天字,一臉怒氣地說:怎麼到現在還沒開工?我解釋說:我初檢了一下,發現缺少的零配件很多,還有不少買錯了,比如兩個半軸都是右邊的,變速箱的齒輪也不對……我要仔細登記一下,才知道缺什麼,缺的要趕快買,買不到的我得馬上繪圖送到外麵去加工定製,否則將來會停工待料。

陽隊長還是滿臉的不高興,因為他認為隻有動手才算工作,動腦動筆都不算工作,是磨洋工。我跟他說,如果再給我兩天時間做檢查工作,我保證三個月完成任務。隊長聽我說三個月完成就不多說了,因為對方隻要求四個月。

酒廠的老孟偷偷送給我一打洋河大曲,這對酒廠來說算不了什麼,可對我卻是違法犯罪的大問題。我跟老孟說,這酒我不但喝不成,查出來我還得關小號。你不如買幾本書送我吧,我把書名開給你。所以後來我讀了許多汽車專業書籍,甚至有一本是英文的,那是我隨車隊出差時在上海舊書店淘到的。

我被叫去挑大糞當然是對我的一種懲罰,或許也有點咎由自取吧。那天化肥廠的劉師傅開來一輛馬自達三輪小貨車,後來陽隊長交代我把它改裝成吉普車。我說不行,因為三輪車上沒有一件東西能用在四輪吉普上,反而白白拆毀了一輛三輪車。隊長不高興了:叫你幹就去幹,哪來這麼多廢話?我說:真是改不了,何必又浪費一輛小貨車呢!這也是國家財產呀!陽隊長勃然大怒:我就不相信少了你,我們的汽車輪子轉不了,明天你給我挑大糞去!

糞是用水泥船沿一條小河運來的,這河是幾年前由勞改犯肩挑手挖挖出來的。挑糞的先把糞桶挑到河邊去上糞,然後再挑到指定的田裏去,少說也有好幾裏地。我已經很久不挑擔了,剛開始是有點不適應,幾天過後就好了,再說我也不是沒挑過大糞。不過我心裏想:我說錯了什麼呢?難道維護國家財產不對嗎?我的錯隻是因為違拗了勞改幹部的意誌,而他的意誌就像那搞“大躍進”的意誌一樣,都是建立在無知的基礎上。凡是違背長官意誌的就得受罰,小到挑大糞,沒有什麼是非可言。然而我不相信這大糞會一直挑下去,就像不相信我這個右派學生會永遠勞改下去!

大糞總共挑了兩個禮拜就結束了,不像二十二年勞改那麼長。一天有人傳話來:陽隊長叫你到辦公室去一趟!我說待我把這擔糞挑到頭再去吧!他說:隊長叫你馬上就去!隊長叫我幹啥呢?我思忖著:莫非有人發現了他正在指揮動工的吉普車的問題了!其實這事我心裏早有譜了。前兩天我卸了糞故意挑著空桶打車場經過,看見他們用槽鋼焊了個長方形車架,兩邊的鋼板和輪胎也安上了,隻是這車將來永遠轉不了彎,因為前輪一打彎就碰到車架。因此這車就算能開,也隻能一條直線開到底,打死回不了頭!

我踏進辦公室之前叫了一聲“報告”,這是勞改隊的規矩。陽隊長滿臉笑容地叫我坐下,開口便說:“聽說你最近挑大糞表現很不錯……”這話讓我一頭霧水,因為我挑得比別人少得多,幸好人家知道我是“下放”來的,不和我計較,怎能算表現好呢?“為了鼓勵你改造,考慮還是讓你回來幹汽車,不過你也不要驕傲!”事態果不出我之所料,因此大著膽子說:“三輪車改吉普,我實在幹不了,還是讓我幹點別的吧!”“你看,我剛說你不要驕傲,你就驕傲起來了!我現在不管你用不用三輪車改,你隻要給我做出一輛吉普車來就行,要什麼零配件和材料,盡管開清單來。”

吉普車完工的那一天,隊長叫了一個駕駛員來幫我試車,因為勞改隊規定:勞改分子修車,隻許發動,不準起步,否則以逃跑論處。修車的不能試車,就像吹笛子的要別人幫著捏孔。駕駛員都是複員軍人,他們是分配來勞改農場就業的。試車的時候他告訴我:你們陽隊長可被大隊長訓慘了,大隊長指著他鼻子說,誰讓你叫××去挑大糞,要是給化肥廠關係搞壞了,將來買不到化肥,你負得了這個責?

聽到這裏,我倒有點可憐陽隊長了,原來他也會被人訓得像龜孫子似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世間的規律大概就是這樣的。勞改老師勞改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