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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怎麼叫汽車大學畢業的去挑大糞,我們廠可在等著這輛車啊!”劉師傅幾乎是吼著向大隊長投訴。劉師傅是蘇北一家化肥廠的采購員,他和大隊長的對話,我當然不可能聽到,因為我隻是洪澤勞改農場汽車隊的一名勞改分子。這全是劉師傅事後告訴我的。

就憑劉師傅這一句話就讓我幹了兩個多禮拜的挑大糞停了下來。劉師傅是駕駛員出身,對汽車當然懂一點,但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工人師傅。不過師傅在當年隻是個尊稱,因為偉大領袖說過: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就像時下文憑和學位值錢,老師便成了尊稱一樣,大家逢人便叫老師,也不管他識不識字。

汽車大學畢業的怎麼不能挑大糞?劉師傅大概不知道,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教授照樣在這裏挑大糞。在勞改隊,就算你得過諾貝爾獎,也不能不挑!另外,劉師傅還不知道的是,那個汽車大學畢業的其實並沒有讀過汽車大學,而且那時候就算有汽車專業、汽車係,也沒聽說有什麼汽車大學。 我“混入”汽車這一行是在一九六九年從東海勞改農場調到洪澤農場的時候。“混入”在那個年代也是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詞,有“混入”革命陣營的、有“混入”工人階級隊伍的,就算做到了國家主席,依然是“混入”的“叛徒”、“內奸”、“工賊”。顯然,這是個整人的詞。說實話,我去修汽車倒的確是“混入的”,因為此前我對汽車根本一竅不通。

我的“混入”靠的是鑽了一個空子。因為當時的勞改幹部都是沒上過大學的複員軍人,他們根本不知道大學裏有不同的專業和係科。他們以為我會搞電,就一定會搞汽車、會造房子;就像某某大導演會導電影,就會導西洋歌劇,就會導“印象”什麼的。

幸好我當時被派去修汽車,不然就得去修地球了。又幸好他們缺個修汽車電氣的,我就自告奮勇去修電氣。汽車電路是直流係統的,不那麼複雜。管我們的陽隊長叫我把壞的蓄電池裝上卡車,準備帶到南京去修。我說我會修,隻要把陰陽極板、木隔板和硫酸買來就行。我繞了個變壓器用來焊接極板,又自製了充、放電器,幾十個蓄電池便修好了,陽隊長當然很高興。後來我又設計了一個汽車電氣試驗台,什麼馬達、發電機、調節器、分電盤都能試,他就更高興了。

電氣畢竟是汽車行當的配角。看著那些修引擎、底盤的吆五喝六,我難免有點妒火中燒,尤其是那個做過國民黨部隊汽車修理連連長的老李,每逢車隊跑長途,都是他隨車修護,走南闖北,招搖過市,簡直成了特殊勞改。

於是我一隻眼照顧電氣,另一隻眼瞅著機械,隻要他們把引擎、變速箱、後橋打開了,我總要假裝去拿什麼東西,故意湊近去瞧個仔細。我學過的機械原理、理論力學等等一大堆課程還挺管用,有些一看就懂,有些琢磨一下也明白了。有一次他們修一個後牙包,修了幾天都修不好,陽隊長發火了。其實我早看出他們在裝配程序上有錯誤,於是便說:讓我來試一試。反正死馬當活馬醫,隊長雖然不相信我能修好,也就答應了。我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修好了,他大喜過望,當即宣布我從此參與機械修理。我也就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用心鑽研汽車技術。再說那時候文化大革命正鬧得烏煙瘴氣,我心裏很壓抑,便樂得把腦筋全放在汽車上,省了心煩,也省了許多政治上的麻煩。三年以後我成了汽車的行家裏手,電氣部分隻是附帶管一管,主要負責汽車的改裝設計和施工。

由於既要“反帝”又要“反修”,不但外國汽車不再進口,而且已有的進口車也缺少零配件。那時候全國主要的汽車廠隻有長春和南京兩個,長春的解放牌卡車實際上是仿造蘇聯的吉斯150,而南京的躍進牌則是嘎斯69。我就用上述兩種品牌的引擎、配件加上自己設計的零部件去改裝一些破舊的外國車。由於改裝成功,鄰近縣市的一些單位便紛紛將那些早已報廢的,甚至是二戰時期丟棄的老道奇、大萬國拖來讓我改裝。隨著一輛輛破車的起死回生,社會上以訛傳訛,說洪澤勞改大隊有一個汽車大學畢業的人。

農場的載貨卡車雖然很多,但小汽車隻有一輛伏爾加和一輛吉普,這是給場長和書記坐的,一般幹部隻能坐裝篷布的貨車,因此他們很想有一輛大客車。一天陽隊長叫我馬上跟一個駕駛員去徐州客車大修廠,到那裏了解一下大客車的技術,回來要將一輛解放牌卡車改裝成客車,還說這個任務就交給我了。

不料在去徐州的路上,車子突然拋了錨。怎麼也發動不了,推也推它不動,車子好像用釘子釘在了地上。像這種情況,以前確實沒遇到過。我檢查了半天,最後發現是一顆鋁鉚釘卡在飛輪牙齒和飛輪殼之間,飛輪轉不了,車子當然動不了。鋁鉚釘顯然是從離合器上脫落下來的,待我處理完了故障,已耽誤了不少時間,到徐州時客車廠下班了。駕駛員隻好把我帶到徐州第四監獄去住一晚。在那個年代,因公出差的都是住什麼招待所,勞改分子沒資格住招待所,便得由幹部帶去監獄和那裏的犯人暫住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