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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懲罰大會在勞改隊是每年都要召開的,有時候一年要開好幾次。究竟多少次,大概是要取決於當時的政治需要的,而政治需要實際上就是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人的需要。在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的時候,肯定要開得多些,因為這懲罰大會是整個曆史荒誕劇的舞台效果的一部分。刑場上的槍聲是用來“印證”所謂階級鬥爭的客觀存在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性,而林昭、遇羅克和張誌新他們的血是用來塗抹這荒誕劇的舞台背景的。

懲罰大會在什麼時候開,也是一個很有講究的事情。偉大領袖有一條語錄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逢年過節必定是人民大眾開心的時候,為了使反革命分子難受,所以懲罰大會必須選在節日舉行。

我在勞改隊二十二年,參加過的懲罰大會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看到過被加刑和被處決的人更是不計其數。我算是個苟且偷生之人,沒有林昭他們的勇氣,所以僥幸一直沒有列入“立即執行”的名單之中。但是每每作為一個陪綁者的角色,我還是免不了會膽戰心驚。開完大會之後,總是習慣性地摸摸腦袋,看看是否還在。被處決的絕大部分是反革命犯,有許多人隻是罵了林彪江青這些人而已,當然也有罵偉大領袖的。罵林江兩人的,後來雖然證明罵對了,但證明來得晚了些,因為他們早已在懲罰大會上被槍斃了,隻能在槍斃之後等待平反了。

懲罰大會雖已定在節日舉行,但具體哪一天則是高度機密的,好像給勞改分子知道了便要出什麼大事似的。其實勞改分子知道又能怎樣呢,難道還能手無寸鐵地去劫法場?不過有幾回我倒是先知道的,並不是有什麼人給我通風報信,而是幹部派我去給卡車安裝警報器,因為我是電工。裝警報器說明這輛車將要載運死刑犯去刑場。警報器到時候會發出攝人魂魄的聲音,足以顯示無產階級專政的威風。

通常在吃過清早那一餐玉米地瓜稀飯後才會聽到命令:“早上不出工,全部在圍子裏集合。”如果正好臨近國慶節、元旦或春節,老資格的三類人員就會猜到是要開懲罰大會了。圍子裏的三個勞改中隊在幹部和軍警的看押下,魚貫通過崗亭,麵無表情地向著一個目前不能宣布的場所走去。

會場設在一個足可容納萬人的大曬場上。台子早已搭建好了,周圍貼滿了:“堅決鎮壓反革命!”“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等等標語。附近的渠堤上架上了機關槍,軍警在四周巡邏。全場呈現一片肅殺之氣。從四麵八方趕來的近萬名勞改分子在幹部的指揮下恐懼不安地坐在指定的泥巴地上,因為在尚未宣讀加刑和槍斃的名單之前,誰也不知道會不會輪到自己。

大會開始後,勞改單位的頭頭首先講話,就如魯迅說的蚊子下口前後總要“哼哼地發一篇大議論”。之後便是宣讀懲罰名單,先從最輕的戴壞分子帽子開始,然後是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緩。叫到名字的都由幹部和軍警押到台前站著。在將要讀到“死刑立即執行”的時候,宣讀的人故意停頓一下,此時警鈴大作,一輛敞篷的解放牌卡車緩緩駛入會場,遠遠看見車上有幾個剃了光頭、戴著腳鐐手銬的人,其中有一個還是留著長發的女性。

一邊一個軍警架著死刑犯們從卡車上拖下來,沒有一個是自己提著腳鐐上的鐵鏈前行的,基本上是被軍警們拖著走的。我不認識這幾個人,隻聽到死刑判決書上說他們是反革命。今天是他們行刑的時候,在此之前,他們肯定度過了一段恐懼而又落寞的日子。我讀過薩特寫的《牆》,這是他的存在主義哲學的絕妙表現。我不知道這些“反革命”有沒有像那幾個西班牙戰士一樣做噩夢,尿褲子。他們很快就要和這個世界,和他們的親朋好友以及和他們曾經有過的愛情告別了。我想他們也許此時此刻還在留戀這個世界,留戀這個薩特稱之為荒誕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