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的鞭炮終於響了,反革命的難受之時也就結束了。槍斃這幕戲是結束了,但我們這些充當“看客”的三類人員並不能馬上爬起來就走。魯迅在《示眾》中描述等待看殺頭的人們:隻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卻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然而魯迅不知道,以後會有一種被稱為勞改分子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是被幹部和軍警驅使著,必得排著隊一個個地去觀看還在淌血的屍體。幹警們說這叫“以儆效尤”,勞改分子背後說是“瞻仰遺容”。
插了背標的“反革命”是麵朝下撲倒在地的,子彈從後腦殼射入,腦漿灑落一地。曬場上的幾隻膽大包天的雞在啄食他們的腦漿。這幾個剛才還是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悲慘地死去了,他們是被另一些也被稱作人的人下令並執行處死的。或許若幹年以後,這幾個人也會像張誌新一樣平反,誰知道呢!在中國像這樣被處決的反革命不知凡幾,又有誰會記得這些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死者呢!
回來的路上,我們這許多勞改分子總算回過神來了,好像剛看完一場與現實無關的電影一樣。我們就是這樣,隻要還沒輪到自己頭上,管他呢!
有個叫許連桂的場員,在這次懲罰大會上被宣布戴上壞分子帽子。戴帽子的懲罰隻適用於場員,因為他們屬於已經滿刑的人。許是個道道地地的蘇北農民,稍稍有點兒滑頭和流氣。路上有人故意問他:今兒戴帽子的感覺如何?許居然喜滋滋地說:“我在講台前麵和一個女人站在一起,真像是結婚拜堂一樣!”那女的是女隊的一個場員,也是被判戴帽子的,在押到台前的時候正好和許站在一起。這話後來彙報到教導員那裏,這個教導員此後幾乎每次訓話都必提到許連桂:“三組有個許連桂,戴了壞分子帽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說什麼像結婚拜堂一樣!”
然而差不多一年以後,就是這個許連桂捅了更大的婁子,這一回就不再是戴帽子和結婚拜堂的事了。
據老許組裏的人說,那天下午三點左右喇叭裏突然傳來哀樂,接著播報員以極其沉痛的聲音廣播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當時老許那個小組正在水泥船上卸石頭,聽到廣播大家都呆若木雞,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話,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做表情。大家隻有沉默著。最終還是老許打破沉默:“他老人家都八十三了,也該派死了。”老許說的是蘇北農民的大實話,意思是八十三歲死也算高壽了。
誰知道有人偷偷地去給幹部彙報,說老許講毛主席該死。這還得了!這不是反革命言論嗎?不是矛頭直指無產階級司令部嗎?聽到這個彙報,幹部當然不敢怠慢,馬上帶了士兵前來逮捕許連桂,於是老許便被捆得像死豬一樣,丟上了卡車。老許的命運如何,無人知曉,因為沒人再見到他回來。
他老人家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逝世的,老許是在十一日被捕的。好在十月六日“四人幫”便被打倒了。我仔細算計了一下,從老許被捕到“四人幫”垮台共經曆了二十五天,倘若老許沒能在這二十五天裏處決,他就有可能存活下來。但這是最樂觀的估計,誰也不能擔保他不在二十五天內被槍決,通常這類“矛頭直指”的案子都是速判速決的。再說“四人幫”垮台也不一定能阻止行刑,史雲峰和王酉申都是死在打倒“四人幫”之後,而江西那位反林彪、為劉少奇鳴不平的李九蓮甚至在“四人幫”垮台一年多還照樣被處死。
因此我擔心起許連桂來了,若是為一句大實話便丟掉了性命,實在是太冤了。汽車大學畢業的汽車大學畢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