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到美國後買的第一樣東西是球鞋。在生活上我崇尚原始,因此不喜歡那種結鞋帶的鞋子,覺得過於繁瑣。那天我在Shoe City(鞋城)看到一種沒鞋帶的鞋子,僅用一爿鞋攀隨便一搭就粘緊了,煞是方便。這種以陰陽兩片織物組合的粘結方式叫Velcro。其實這個字,我還是向鞋店的美國女人請教來的,可是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它的中文名字叫什麼。據說Velcro是瑞士人麥斯特拉發明的。在一次打獵中,他無意中坐在牛蒡草上用餐,帶刺的牛蒡果粘在衣服和獵犬身上,讓他花了很多時間都除不盡。他由此得到靈感,便發明了Velcro這樣的東西。
世界上許多發明,除了知識而外,還離不開靈感。牛頓在蘋果樹下發現了萬有引力,阿基米德在浴缸裏悟出了浮力原理,倘若當年是我發明了Velcro,那麼我的靈感絕非出於牛蒡草,而是來自一次“假地震”。
地震之有假,聞之者莫不拍案驚奇。在假地震發生的那個“文革”時期,精神層麵上的假貨多如牛毛,隻要是出於政治需要,做假也會變得神聖起來。但物質方麵的假貨畢竟還沒當今的多。從假藥、假奶粉到假文憑、假博士,幾乎凡有真貨的地方就有假貨。
假地震絕不是炒作出來的,因為那時候的人還很土,沒學會當下從影、視、歌壇到文壇、學府的一係列炒作與潛規則。但當年的假地震確是有人當場宣布的,雖無錄音為證,但我相信健在的證人仍為數不少。
“昨天晚上,一些反改造分子蓄意製造了一起‘假地震’,實際上是一場嚴重的反革命暴動……”一個戴眼鏡、長了個鷹爪鼻子的牛幹事聲嘶力竭地宣布道。牛幹事是從大城市下放來的,照那個“文革”時期的說法,是屬於“屁股上有屎”的那種人。“屁股上有屎”指的或許是曆史上有問題,或許在生活上不檢點如偷看女人洗澡之類。據說牛幹事屬於後一種人,因為前一種是政治問題,這類人一般不可能下放到勞改隊這種專政單位來當幹部。
在說假地震之前不得不提一下真地震。七六年的唐山地震是真地震,由於那次地震死了二十多萬人,許多人便得了地震惶恐症。勞改幹部放著瓦房不住,偏要勞改犯給他們在戶外搭帳篷住,這種帳篷有個專用名稱,叫防震棚。
防震棚究竟能否防震權且不議,但至少起了點心理作用,讓那些幹部和他們的家屬們在思想上不那麼緊張了。勞改分子本來就不緊張,不要說地震,就是丟原子彈都嚇不倒。人總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好了,就想益壽延年、長生不老,不然秦始皇怎會派徐福去找蓬萊仙山呢?我那年就在勞改隊替幹部蓋過防震棚,但我也是不怕地震的,倒是有點“地震麵前人人平等”的感覺。至於那句口頭禪“真理麵前人人平等”早在五七年就不靈驗了,更不要說後來的文化大革命。勞改分子雖不能住防震棚,但從人道考慮,在監房裏增加了一個值夜班的。
發生假地震的那天,正值三類人員的逢十休息日。白天打掃衛生,晚上改善夥食:每人兩個小油餅,外加一瓢大米稀飯。有人舍不得吃那兩個油餅,光把稀飯喝了,便把油餅用瓷碗合上,擱在土坯睡鋪之上的三角梁上。晚上不知是老鼠還是“鼓上蚤”來襲,瓷碗哐當一聲砸在泥巴地上。油餅的主人應聲從土坯通鋪上滾下來,嘴裏驚呼:“不好啦,地震囉!”也許那刻他正在做夢,又可能做的就是地震的夢,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
值夜班的大概也在瞌睡之中,聽到叫聲,不敢怠慢,立即大呼:“地震來了,快起來喲!”睡夢中的人聞聲而起,奪路而逃,一時間,監房裏亂成一團。五十公尺長的監房僅僅懸掛著幾盞點煤油的馬燈,昏暗之中有人碰上了土牆,有人撞破了門,還有人蹬塌了土坯通鋪,現場一片狼藉。
我和同組的人是最後逃出監房的,這並不是因為我們動作特慢,也不是因為年邁體弱,問題在於前一天正好輪到我們剃頭。與剃頭何幹?看官勿急,下麵細說分明。
勞改人員理發是按小組輪流的。理發的也是勞改,不過他入監前就是個剃頭匠。理發通常都在工地上進行,以免耽誤幹活。雖說勞改都剃光頭,但實際上沒有一個頭是真正光的,留下一兩毫米的發茬是稀鬆平常的事。勞改人員幹活是有定額的,剃頭也不例外,理發的為了趕定額,往往兩三分鍾就刮完一個頭。
時值盛夏,瘧蚊猖獗。每個勞改小組獲發紗布蚊帳一頂,這蚊帳罩著十幾個在土坯通鋪上成沙丁魚排列的勞改分子。聽到呼叫聲,幾個人同時翻身躍起,扯落的紗布蚊帳像一張大網,網住了下麵的人。紗布粘到我那剃而不光的頭上,就形成了不折不扣的Velcro,慌亂之中怎麼扯都扯不下來。心想頃刻之間便要牆倒屋塌,若是給那水泥三角梁砸中,不死也得重傷。情急之下,連撕帶咬,頗費了一番周折,才逃到屋外。放眼一看,到處都是鼻青眼腫、瘸腿閃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