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2 / 2)

牛幹事宣布假地震的話音未落,就見紅爐間的勞改氣喘籲籲地抬著一個大火爐連帶鐵砧和手拉風箱過來了,火爐燒得通紅,紅得讓人心驚肉跳。仿佛看到有人下了油鍋和油鍋裏冒出的一股青煙。我似乎在哪裏見過,大概是鬼城酆都吧!接著又有人用獨輪車推了一車的鐵鏈條過來,大家都知道:要上8008了。在勞改分子的字典裏,808是手銬,8008是腳鐐,因為腳鐐的鐵鏈長得多。

大隊長接著宣讀參與製造假地震、搞反革命暴動的懲處名單。第一個上榜的便是把油餅擱在三角梁上的那個人,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他,好像充滿怨恨:要是他昨晚把兩個油餅吃了,這假地震不就製造不起來了嗎,而反革命也不必暴動了,腳鐐也不用搬出來了。這倒黴鬼現在成了首惡,活該!

聽到點名,這“首惡”便從犯人隊裏自動走了出來,步履有點兒哆嗦,神態也像要上刑場那樣。開慣了“懲罰大會”的勞改分子早看慣了這種步履和神態,就像元首們檢閱慣了儀仗隊,都熟悉走紅地毯一樣。可這“首惡”才走了沒幾步,便不用再走了,因為公安上去一個動作就把他按倒在地,先給他上了腳銬,再拖到鐵匠爐邊。那鐵匠從爐子裏夾出一根紅得透明的鉚釘,鐵砧上響起叮當之聲,鐵鏈便鉚牢在腳銬上了。鐵匠順手將一勺冷水潑在鉚釘上,一團白花花的水汽伴隨著嗞嗞聲淩空升起。 接下來讀到名字的有值夜班的,有幫夜班呼喊的,有最先衝出監房的,更多的則是掛彩的。這些人一個個被如法炮製:按倒、釘鐐、潑水,接著冒汽。

所幸我沒有卷入製造假地震和反革命暴動,因為我幾乎是最後跑出監房的,造成這一時間差的原因就是紗布蚊帳和我的新剃頭形成的Velcro效應。此外,值得慶幸的是我一點也沒掛彩,而掛彩則被視為暴動的主要象征。當然這也要拜剃頭之賜,因為等我掙脫了Velcro的糾纏,已經過去好些時辰了,就算是真地震也早過去了,我不必慌不擇路地左衝右突,其結果自然是毫發無傷。

製造假地震的人後來全都被關了小號。關小號對勞改分子來說是小事一樁。因為就憑製造假地震、搞反革命暴動這個罪名,判個十年二十年甚至死刑都有可能。不過這些人在關了幾個月之後便都放了出來。放出來是意料中事,本來即便是弱智的人也會想一想:這些人製造假地震圖的是啥?是想越獄麼?為什麼“越”出了監房還站在圍子裏不動;是搞反革命暴動麼?為什麼不去衝擊幹警,反倒把自己弄得鼻青眼腫的。

當初關進去毫無道理,現在放出來也沒給一個說法。這事如果發生在美國就絕不是一個說法的問題了,政府賠錢都賠不過來呢。無緣無故地關了幾個月,這是侵犯人權的大事,律師告起政府來是絕不手軟的。有人以為普通的美國老百姓是請不起律師的,其實像這種案子,律師是不請自來的,因為政府賠的錢的一小部分便足夠付律師費了。或許又有人問,難道律師不怕政府嗎?在美國問這種問題肯定會被視為腦殘,因為政府和老百姓一樣都是怕法律的!

這些製造假地震的人算是夠運氣、夠好命的了,如今他們的好命就好在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了,平反冤假錯案了。

實際上在勞改隊平反的並不多,能輪到平反的都是一些荒唐的再不能荒唐的案子。我認識的一個油漆工平反了,他曾經寫過多次申訴書,這一次總算有人過問了。他是因為製造國民黨黨徽判的刑。那時候大家就弄不明白,他製造這個黨徽幹什麼?況且他又不是這個黨的黨員。後來才知道,當年他調好油漆準備噴漆之前,先在一塊舊木板上試噴了一下。碰巧木板上有一個舊齒輪,又碰巧這齒輪有著十二個牙齒,因此板上便留下了一個有點像國民黨黨徽的圖形。於是這黨徽便是他蓄意製造出來的了,經過一番刑訊逼供,便認定他是盼望國民黨回來,盼望變天。

不論是說製造假地震還是製造國民黨黨徽,全是一些荒謬絕倫的邏輯,全是整人的邏輯。曆次政治運動整死的人不計其數,一個文化大革命便整死了幾百萬。懲罰大會懲罰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