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叫大金牙的人,我實在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因為那時就沒人叫過他的尊姓大名。大金牙是個判過死緩的重刑犯,我在東海勞改農場認識他時,才剛從死緩減為二十年徒刑。
在水利工地上,他和我配對,他挑擔我挖鍬。那裏的地下全是礓石,一種形狀怪異的黃色石子。或許是地質情況特殊,東海縣以盛產水晶石而聞名全國。政府在這裏設了收購站。我曾見過當地農民在挖河的時候挖到一塊水晶,便立刻脫了衣服把水晶包起來,送到收購站去,然後推了一輛自行車出來。
礓石非常難挖,但挑的人更累,因為運距長而且要翻好幾道坡。別的組合總是輪換著挑,可大金牙一直不讓我換他挑。我以為他客氣,便去搶了他的擔子挑。他生氣了:“我隻有一條膀子,叫我怎麼去挖呀?”原來他的左手根本不能動彈,等於是擺飾。大金牙那條膀子是他當誌願軍時在朝鮮打斷的。停戰以後,他複原回到農村務農。由於殘疾,勞動力大打折扣,幸好每月能領到一點殘廢軍人津貼。
大金牙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隻會悶頭幹活。有一次大家都在工地上吃午飯,他突然問我:你是犯什麼事來的?我回答說是右派。他抬起頭望了我一眼,嘀咕道:“右派是好人,為咱農民說話呀!那統購統銷簡直是土匪幹的呀!”我當時聽了感覺很慚愧,因為我是城裏長大的大學生,那時還不清楚統購統銷剝奪了農民的口糧,所以沒提過這方麵的意見。
我知道大金牙對我很有好感,便瞅準一個機會,故意問他:“你快滿期了吧?”
“早著呢,我剛從死緩減到二十年。”
“怎麼判得這麼重?你殺人了嗎?”
“我殺他媽個屁,我隻殺過美國鬼子!”大金牙激動起來了,他一激動就把他的故事一股腦兒講了出來:
那回我乘車去縣城領我的殘廢金。到了縣裏發現我兜裏的五塊錢被小偷偷了,這些錢是要買回來的車票呀!我便去公安局報案。公安局的人說他們不管這些事,叫我自己找小偷要去!我多說了兩句,他們就把我搡了出來。我氣得牙癢癢的,心想要不是隻剩一隻手,我定會像當年揍美國鬼子那樣揍你們一頓。好哇!你們不管小偷的事,那我就偷給你們看看。
我把附近人家曬的衣服褲子統統收了,擺在公安局門口賣。公安局的人出來看見我在賣東西,問東西哪來的?我說偷的。他們就說要拘留我。我說你們不是不管小偷嗎?怎麼又管起我來呢?他們從裏麵叫了幾個人來拽我,還動手打我。我就用腳踢他們。到了法庭上,他們以毆打公安人員為名,判我五年。我當庭把這些王八蛋臭罵了一頓,他們便來捆我,我一腳把他們的桌子踢翻了,法院後來就改判我二十年。既然給我判了二十年,我也就橫豎橫了,我罵他們公檢法是一夥,是欺負老百姓的混蛋。還說你要判就判我死刑吧,我就料你不敢!
說他們不敢,他們還真敢,最後判了我一個死緩。
一個立功致殘的誌願軍,就為這點事判了死緩,真是不可思議。
一九七九年以後平反了許許多多冤假錯案,其中相當大比例的人已成冤魂。右派分子輪不到“平反”,是“改正”。反右沒有錯,“擴大化”了而已。假地震和Velcro假地震和Velc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