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不是我而是叢某把老董老陳“交代”出來了。他們的事關我屁事,因為彼此從來就沒聯係過,那時又沒有手機和電郵,所有書信都經過幹部檢查,幹部還能不清楚?叢幹事已經沒有機會把這件事辦成大案了,也許是惱羞成怒,硬是給我下了一個知情不報的結論。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後我見到了董和陳,原來他們的所謂逃港罪根本還停留在“口頭文學”的階段,而且沒說兩次就給人當立功的材料彙報了,結果在青海的監獄裏呆了十幾年。
上麵提到的那份十幾人的名單,這些人其實都是我交過的一些既胸無點墨又與政治無涉的刑事犯。刑事犯並不都是壞人。不過即便這些人我也不是隨便交的。對於那些俗不可耐而且熱衷於打小報告的狡猾之徒,我總是避之唯恐不及。我交的多是一些有點意思的人,有意思指的是或者極具個性,或者經曆奇特。老新疆、大金牙還有偷過二十七塊錢和一掛驢肺的老路等等就是這樣的人。
老新疆叫白銀布其克,這名字是他親自寫給我的,他的漢語很不錯。我們那時都在洪澤勞改農場,他屬建築預製隊,我在運輸隊汽車組。兩個隊同住在一個大圍子裏,又都在同一個大夥房打飯。有一回打晚飯,他排在我前麵。我聞到一股布焦味,接著發現他的口袋冒煙了,就去關照他。原來是他吸著的喇叭煙沒掐滅就裝進口袋去了,他謝了我便算互相認識了。因為同在一個圍子裏,抬頭不見低頭見。老新疆大概四十來歲,一臉滄桑的樣子,加上個子特別高,挺顯眼的。
老新疆是幹水泥工的。有一天一個建築工地上要拉臨時電源,隊裏便派我去豎電杆、拉電線。我需要一個幫手,老新疆正好閑著,便自告奮勇來幫我。我感到他這人不但熱心而且很開朗,於是邊幹邊聊起來。我原來就有點奇怪:一個新疆維族人,怎麼跑到江蘇來勞改?難道新疆就沒勞改隊?趁聊天的機會便直截了當地向他提出這個問題。老新疆心直口快,把他犯的事一五一十講給我聽。
那年有兩個維族老鄉要去南方倒賣麝香,據說新疆的麝香到蘇浙一帶能賣幾倍價錢。他們知道老新疆的漢語比他們好,便要拉他一起去。去過幾次的確賺了不少錢,但分給他的很少。他想與其替別人賺錢,何不自己單幹呢?那時候做倒爺其實並不複雜,一是在新疆購貨,一是在南方銷貨。購貨不難,因為他是本地人,熟門熟路的;銷貨也有了門道,前幾次已經和南方的倒爺建立了聯係。不過做倒爺隻能偷偷摸摸地做,因為這算是投機活動,發現了會被抓的。
老新疆做了幾次安然無事,最後一次卻栽在江蘇某地的倒爺手裏。那家夥心黑,收了老新疆的麝香之後,說是賣掉了就付錢。當老新疆去收錢時,那人故作驚恐地說:“不好了!給公安局發現了,麝香全沒收了,他們正在抓你。你得趕快回新疆去!”老新疆半信半疑,便找了個小旅館住下,過了幾天再去那人家裏打探消息。想不到這家人正在大吃大喝,見到老新疆到來,便慌了手腳。老新疆一下全明白了,抓起旁邊的一塊砧板朝那人頭上砸下去,那人應聲倒下,老新疆以為把他砸死了,就去自首。後來被以倒賣麝香和故意傷人罪判了五年徒刑。
老新疆的水泥手藝據說不錯,尤其是他有一樣絕活,就是他做的室內水泥不會返潮。建築隊的人告訴我,如果交給老新疆一個人幹的活,他絕對不找別人當幫手,因為他怕泄露技術機密。他這點機密後來我在美國破解了,因為頭兩年我曾在一家建築公司當電工,了解到美國的建築規範是室內水泥地下麵必須墊一層06%英寸厚的塑料紙,是防潮用的。我猜老新疆那時就可能知道了,這就是所謂的技術機密。不過這也不能怪老新疆,因為在勞改隊如果沒有一手過硬的技術,便很有可能叫你回農業大隊去修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