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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一九七五年九月,中央宣布寬大釋放判刑勞改的原國民黨縣團以上的黨政軍特人員。一時間“縣”、“團”兩個關鍵字便在勞改隊沸沸揚揚地喧騰起來。

中國的事常常是一刀切,這一次是切在縣團級上。縣團以上的要釋放,以下的不能釋放,這不明擺著官大的、罪大的要釋放;官小的、罪小的還得繼續關下去嗎!這種於理於法都說不通的做法,不要說那些當事的“曆史反革命”無法理解,即便一般的勞改分子也如墜五裏霧中。於是勞改幹部隻好搬出那句經典:“理解的要服從,不理解的也要服從。”

還是勞改分子腦筋動得快,不久傳出這樣一種說法:共產黨講寬“大”,沒有說寬“小”。因此釋放縣團以上人員還是符合一貫的寬“大”政策,不值得大驚小怪。

既然實行寬“大”政策,於是曆史反革命便拚命往“大”的一頭鑽。以前在被俘或鎮反時為了減小罪名,盡量把官階報得小些,也屬情理之常。據說王耀武、杜聿明他們當年被俘時還換穿了士兵的軍服呢,不過他們早就進了戰犯管理所,其待遇跟勞改農場不能比。進勞改農場的都是稱不上戰犯的,現在有不少人發現吃虧了,便紛紛打報告要求“翻案”。

我知道有些人是在觀望了好幾天之後才動筆的,這些人很謹慎,生怕上當。怕的是又來個“引蛇出洞”,就像當年整風反右一樣。有人還偷偷地來跟我商量,因為他們知道我在五七年曾經做過出洞的蛇。

所謂翻案就是把以前低報了的官階恢複到縣團以上這個夠釋放的級別。翻案當然並非易事,許多人沒能翻成,但也有翻成的。我認識的老潘,原來是國民黨空軍上尉電台台長,不夠釋放標準,後來他要求改為少校,因為國民黨空軍軍銜比陸軍高一級,他的要求經查證後獲準。由於老潘是刑滿留場人員,除發給釋放證之外,還領到一張轉業證書。

老潘帶著一家人回浙江老家的時候已近六十歲了。聽說老潘刑滿留場後,他老婆便帶著孩子到勞改隊來投靠老潘,因為作為反革命家屬,他們在老家也實在沒法過了。老潘曾和我在一起做過電工,他老婆和兩個大的女兒參加家屬組幹農活,日子雖然過得很苦又沒有自由,但我從沒聽到過老潘有什麼怨言,當然是不敢有怨言。

釋放的人回去以後的情況也各有不同。有些人待慣了勞改農場,回去了反而不適應,葛以新就是其中一個。據說他回歸農村老家,沒過上多久“自由”日子,便駕鶴歸西了。

我是在沂河勞改農場認識老葛的。那天我在棉花庫房裏幫忙幹活,因為當時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沒什麼電工活可做。老葛穿一身勞改黑棉襖,腰上係一根草繩,大概因為年紀大的緣故,動作有點遲鈍。我正好在他旁邊,順手幫著他一點,有時還聊上幾句。可能他覺得我不像那種愛打小報告之人,便將他的國民黨旅長身份告訴了我,我以為他吹牛,因為他怎麼看都不像個旅長。

在逢十休息的那天,我在路上碰到老葛。趁左右沒人,他貼著我耳朵說讓我到他家坐坐。為掩人耳目,我隻等他走遠了,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場員小家庭的茅屋走去,因為兩個都涉有政治問題的人是必須避開串聯之嫌的。他老婆在土灶上煮蘿卜湯,也許是燒火的玉米秸太潮了,茅屋裏烏煙瘴氣的。我是頭一回見到他老婆,煙霧裏雖看不清麵容,但見長發披肩,不像是勞動婦女。在我和老葛交談時,她也時有插話,說她從前在國防戲劇學校和李雲鶴(江青)同過學,還說江青年輕時就說過非領袖不嫁的話。這話我當時聽了隻當是她想當然的馬後炮。許多年以後我讀到張穎的《風雨往事》,也寫到江青對她說過要做英雄的終身伴侶,可見老葛的老婆所言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