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獲釋的縣團級中,有些是原國民黨起義人員。起義的頭頭當然不會去勞改,對北京和平解放有功的傅作義還官拜水利部長,倒戈將軍吳化文也當上了政協委員,但下麵的蝦兵蟹將的境遇便大不相同了,有許多人在鎮反和肅反運動中被判刑勞改甚至被槍斃。我在蘇北大有勞改農場時,去鎮上的一個倉庫運糧,聽人說管倉庫的叫吳化文。那時我尚不知吳化文是何許人物,同去的一個年長的“曆反”告訴我,吳化文一生四次倒戈,先後投奔過馮玉祥、蔣介石和汪精衛,抗戰勝利後又複效忠蔣介石。在濟南戰役中,率所部整編九十六軍兩萬餘人起義,向解放軍投誠。後來我向倉庫裏的人打聽,原來那管倉庫的刑滿留場人員並非吳化文本人,隻是他的一個參謀之類的部屬而已。
至於被俘或起義的國民黨部隊的士兵一般都是在經過“訴苦”之類的政治教育後直接編入解放軍,這些人被稱為“解放戰士”。電影《英雄兒女》裏呼叫著“向我開炮”的英雄王成就是一個解放戰士。他的真實名字叫孔慶泉,因傷重被俘被關進了戰俘營,朝鮮停戰遣返戰俘時,他毅然選擇回國。這樣一個英雄回來後經過長期審查最後仍逃不過處分,此後無聲無息地在老家種田,苦度餘生。美國人被俘,為了保住性命,大罵美國政府,回來後照樣沒事;關過越南戰俘營的馬侃,日後還成了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文革”時,對國統區的地下黨員,隻要是被俘、被關過,基本上都被打成叛徒。我曾經想過,如果那些把別人打成叛徒的人,萬一自己被俘會不會成為叛徒、成為另一個向忠發呢?這就很難說了。
實際上,解放後國民黨軍政人員包括起義部隊的中下級軍官,幾乎無一例外地在鎮反和肅反運動中被整肅,其中大部分投入勞改,這個為數將近一千萬的曆史反革命成了二十世紀乃至人類曆史上最龐大的囚徒群體。
這些中下級軍官投入勞改之後,在繁重的勞動和惡劣的生活條件下,死亡率是相當高的。我在東直勞改農場牛房勞動時,組長老蔣大概也是個下級軍官,曾對我吹噓過他當年如何神勇,兩隻手都能打槍,但我見到他時,他不過是個幹農活的刑滿留場人員罷了,我喂牛、趕牛車都是跟他學的。他後來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悲慘的故事:
那年一下子押來了好幾萬人,多數是國民黨的軍官、地方上的保甲長、上海的幫派分子等等。雖說是勞改農場,可我們滿眼看到的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鹽堿灘,大家住的是自己搭的蘆葦窩棚,開荒連基本的農具都欠缺,全靠人拉肩扛。冬天到了,夥房斷糧了,幹部命令我們步行去三十裏之外的大有舍運糧,每人要背一袋一百斤的糧包回來。哪知回來的路上,寒流驟然來襲,氣溫陡降到了零下十幾度,還紛紛揚揚下起鵝毛大雪來。去的時候大家知道是背糧,所以隻穿單衣單褲,這時候全身都凍得麻木了,身上的汗水結成了冰。很多人凍得走不動了,就蹲下來,這一蹲便永遠起不來了。我一路上看到一個個凍斃的人,便甩掉糧包慢跑起來,我知道千萬不能蹲下,否則便沒命了。路上我還剝了兩個死人的衣服穿上,也顧不上那人有沒有心跳。光那一次就凍死了百把人,我是幾個幸存者之一。
也許是有了這九死一生的經曆,老蔣覺得活著就好。和其他勞改犯一樣,他對幹部也絕對是服服帖帖、不敢流露絲毫不滿。有一次,老蔣慌慌張張地叫我把鍘牛草的鍘刀搬到牛場外麵的電線杆下麵去,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他就說你沒聽到廣播嗎?廣播我當然聽到,廣播裏說的是:“聽完廣播後,請將閘刀板到電話位置。”並不是像老蔣所說的將鍘草的鍘刀搬到電話杆那裏。因為那時候農村的廣播和電話是共用一條電線的,隻在終端用一把雙投電閘刀進行切換。我耐心地向老蔣解釋其中原委,想不到老蔣竟急得差不多哭了出來:“就算搬錯了再搬回來就是了,總比違抗命令關緊閉、加刑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