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是在灌雲沂河勞改農場認識老路的。那時我們都在農場直屬隊,這個隊是幹技術活的。我是電工,他在車間幹鉗工。在冬季雨雪天氣的時候,電工活不忙,我便被派去車間幹活。
老路在一具台鉗上給皮帶輪軸開鍵銷槽。他約摸四十,黑黑的臉膛,身子很壯實。老路一邊說著話一邊甩著鐵錘往鏨子上打。我怕他打到自己手上,他笑了笑說:我這錘打了十幾年,閉著眼也打不到手上。
老路話多,但車間裏沒幾個人和他談得來。因為他性子直,說的話有時讓人覺著不舒服。我不計較這些,因此常會跟他聊聊。後來混熟了,他還讓我給他寫改造小結,甚至於寫檢查呢!他一般不直呼我的名,總是叫我大學生,因為勞改農場裏大學生很少,加上那時我還年輕著呢。
老路說話常常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沒有邏輯,而且還時常莫名其妙地冒出這樣一句話:我不就二十七塊錢和一掛驢肺麼!起先我不懂他說的啥,後來替他寫材料,才摸清他的底細。
老路原是徐州銅山縣附近一個村莊的莊稼人。在一戶農家宰驢賣肉的那會兒,他順手牽羊拿了人家一掛驢肺,加上以前什麼時候偷過別人二十七塊錢,兩罪並罰,便給判了兩年勞改。為這點小事判兩年刑,確實太重了,估計他肯定得罪過村裏的幹部,他這張嘴不得罪人也難。
勞改期滿老路便當上了場員,因為他學會了一點鉗工活,尤其是錘子打得特準,便留在車間幹活了。後來他在鄉下的老婆也到農場來投奔他了,因為那時農村裏搞統購統銷,繳了公糧之後還得按糧食定量把餘糧上交。征糧的就像從前鬼子進村,家家戶戶給搜刮一空,農民糧不夠吃,常常過著半年糠菜半年糧的日子。老路老婆雖然知道勞改隊沒自由,但總比沒飯吃強。知識分子講的“不自由毋寧死”對他們是完全不適用的。老路還有兩個年幼的女兒,不知是他老婆當初帶過來的還是在農場生的。大的一個叫金花,小的叫銀花。
我認識老路的時候,他已經沒有老婆了,因為她已經死了,死在那年蔣介石要反攻大陸的時候。據說他老婆說錯了話,在家屬組裏批鬥了好幾天,鄉下婆娘禁不起嚇唬,便喝農藥自盡了。沒有了媽媽的兩個小女孩早早當家了,她們不僅要照顧好自己,還要替死去的媽媽照顧老路,父女三人相依為命。老路脾氣雖然不好,但對兩個孩子還算不錯的。
勞改農場的場員子女本來就是世襲的賤民,四五歲就要做家務,幫父母勞動。在大人們要上河工,一兩個月不能回家的時候,留在家裏的這些孩子便得自己獨立生活了。有一戶場員家庭的兩個五六歲的孩子因為燒飯的時候錯把敵敵畏(一種殺蟲劑)當菜油用了,父母回來的時候發現她們都死了。
到後來電工活忙起來的時候,我去電灌站檢修設備,便不再去車間幹活了,於是難得和老路見上一麵。一天收工之後,隊部傳令叫大家統統回隊聽指導員訓話。有人在路上告訴我,老路前幾天遭了一場無妄之災,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一頓,事情的經過據說是這樣的:
在逢十休息的那天,外號“老將軍”的車工和另外一個人在車間下棋。老路正好找不到人講話,便偎在旁邊看下棋。後來棋下完了,“老將軍”發現身上的十塊錢不見了,便懷疑起老路來了。“老將軍”愈想愈覺得是老路偷的,就像《列子》裏講的那個“疑鄰竊斧”的故事一樣。“老將軍”懷疑老路不是全無道理的:其一,老路是有盜竊前科的,那二十七塊錢和一掛驢肺到現在還時不時掛在嘴邊呢!其二,老路自己不會下棋,為什麼偏偏要來觀棋呢?個中必有原因。最後,老路不等棋下完就走了,很可能此時他已經得手了。“老將軍”這樣一分析,車間裏的人更認定是老路偷的。
在晚上的小組會上,有人把老路偷錢的問題捅了出來,老路當然不承認。於是一場自動自發的批鬥會就開始了。幾個人上去捉住老路的手,其他人便趁機扇他耳光,更有脫了自製的木拖鞋去打他頭的。老路雖則身強體壯,但終究寡不敵眾,最後被眾人打倒在地,還被踩了幾腳。
過後“老將軍”在他的眼鏡盒裏找到了那十塊錢,老路偷錢之事便成了冤案,挨打就更是冤上加冤了。不知是真的被打傷了,還是為了出這口惡氣,老路宣稱被打傷了,不能上工了。
指導員來訓話時,把那些打人的人狠批了一頓,還說要是傷了人、出了人命是要追究刑事責任的。其實在批鬥會上,勞改打勞改是家常便飯,幹部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這次老路挨打純係冤枉,便不能不出來講幾句話。所以最後指導員特別把老路提出來表揚了一下:
“路××被錯打了,但他能相信政府,正確對待。雖然受了點傷,還表示要堅持出工……現在我代表政府宣布摘掉路××的壞分子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