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的話音剛落,就聽見下麵人群裏發出一聲“哦”的長音。這“哦”大概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原來老路還有一頂壞分子帽子呢!怎麼以前沒聽說?二是這帽子怎麼這樣不經打,一打就打掉了呢?
隔天去夥房打晚飯的時候碰巧遇到老路,見他腮幫上腫了一大塊,眼角上也有淤青,可老路卻有點喜形於色的樣子。
“這回我雖挨了他媽的一頓打,但這帽子被打掉了,還是劃算呀!大學生,你說是麼!”老路好像頗為得意。
“你不就為二十七塊錢還有一掛驢肺來的嗎?這點屁事已經勞改了十幾年,到現在還有什麼帽子啊!”我原來心裏就這麼想,便照直說了,也沒考慮什麼後果。
老路沒吭聲,他有沒有琢磨我的話,我不知道。但到第二天收工的時候,有人傳話說指導員找我。
我踏進辦公室之前照例叫了一聲“報告”。指導員一臉怒氣地盯著我:“你行啊!我們做了這許多工作,你一句話就全給破壞了……”在狠狠訓了我一頓之後,指導員叫我寫檢查。記不得寫了幾次檢查和挨了多少次批鬥之後,這件事才算落幕。
老路肯定知道我寫檢查和挨批鬥的事。一天他偷偷來我抽水的電灌站找我。或許是有點愧疚,見到我便吞吞吐吐地說不是他彙報的。聽了他語無倫次的解釋以後,我相信他絕不是主動去彙報我。隻是那天他聽了我的話覺得有道理:他本來就不該有帽子,當年宣判時也沒說過有什麼帽子。現在宣布給他摘帽,無異於先給他戴帽再給他摘帽。老路覺得一點都不劃算,便找了個借口去請假,指導員憑老經驗一會就把他的心掏出來了,並認定是我挑唆他。
帽子是個很具中國特色的玩意兒,它究竟始於何時,恐怕還得經過一番考證。雖然毛澤東在五七年發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首次提出了“各種嚴重破壞社會主義的壞分子”的說法,但在“壞分子”下麵並無“帽子”二字。
我記得在反右運動給右派戴帽之前,媒體和社會上好像沒出現過帽子一詞。老路判刑是在反右之前,因此他不記得有什麼帽子應該是確實的。反右以後,右派帽子經過延伸,成為專政詞語而及於所有領域。但凡冒犯領導、向上級告狀、揭露事實真相,或有未經查實的作風問題和經濟問題的人,都可因某領導的意誌而戴上壞分子之類帽子。而一旦戴上帽子,這個人不單被剝奪了政治權利,也基本上被剝奪了生存權利,因為他們的工資馬上被扣減或取消,而且隨時會遭到批鬥、打罵、遊街、罰跪之類的非人待遇。
從古到今,中國人整人的才能是獨步天下的。古代有宮刑、刖刑、斬首、腰斬、絞殺、梳洗、剝皮、淩遲、車裂等酷刑。唐朝來俊臣“請君入甕”的故事,其殘忍與詭詐,絕非《資治通鑒》無端編造的。現代的中國人則順應潮流,與時俱進,發明了坐噴氣式、剃陰陽頭、戴鐵高帽、跪碎玻璃、倒吊金鍾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戴帽子則是最簡單可行而易於收立竿見影之效的。
如果照現在的流行說法,老路顯然是“被”摘帽的,因為他本來就沒帽子。指導員當眾宣布他摘帽,實在不過是玩了個帽子戲法而已。被摘帽之後,老路仍然帶著兩個女兒在勞改隊過活,生活依舊如一潭死水,唯一起過的一次漣漪是去女隊相過一次親。
我原來並不知道他去女隊相過親,因為去相親的人又不隻他一個。那時正值“文革”時期,刑滿人員基本上已停止遣返。不少人想既然回家無望,不如在農場找個刑滿的女場員成家算了。老路大概也托過人去女隊說媒。一個休息天的下午,聽見老路在他家那間草房門口拉開嗓門發牢騷:
“我老路再差勁也不能給我找個這樣的女人,論相貌沒相貌,論年紀可當我姨娘;我原來那婆娘長的怎麼樣,看看金花銀花就知道了。”
老路肯定是對人家給他介紹的女場員不滿意。至於金花、銀花,我是見過的,這姐妹倆的確長得蠻乖巧。我想老路找不到老婆說不定是好事,因為她的女兒還小,如果將來的繼母對她們不好,孩子們就遭罪了。
不久,知青來接收沂河農場了,所有三類人員便調到其他勞改單位去。勞改隊調動都是突如其來的,絕不會讓你提前一分鍾知道。在我到了洪澤勞改農場後,沒見到老路,他肯定是調到不同的地方去了。
在一九七九年平反冤假錯案的時候,我想到過老路,因為他總算是我在勞改隊交過的一個朋友。那二十七塊錢和一掛驢肺不僅害他做了二十多年勞改犯,也枉送了他老婆一條人命。現在他應該回到他從前的村莊了吧,金花銀花長大了也該成了家吧!老路這張嘴容易得罪人,現在年紀大了也該改一改了,否則得罪了幹部可是了不得呀!寬“大”不寬“小”寬“大”不寬“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