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2 / 3)

祝維章到了右派大隊以後,情緒似乎好多了,因為在這裏他至少得到了老右們的尊重,大家都稱他老教授,還幫著他幹活。記得沒過多久祝維章和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忘年交了。他告訴我,他在美國求學的時候生活很艱苦,經常要去打工賺錢,有時在餐館當侍者,有時在工廠做車工;生活上能省就省,平時都是自己做飯,因為個子小,隻好買美國小孩子的衣服穿。

在我的印象中,祝維章是一個極其單純的人,單純到不懂任何人情世故、沒有任何社會經驗。他不會察言觀色,更不知道怎樣說謊,即便教也教他不會。這樣的人回到當年那個“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中國,就像一頭麋鹿闖進了危機四伏的叢林。

有一回,我推開棉花庫房的門,發現祝維章正靠在一個棉花包上寫東西。“你來得正好,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他邊說邊遞給我幾張字紙。這是一封給董必武的信,信是用繁體字寫的,而且顯然是一封申訴信。信寫得很幼稚,甚至可以說十分愚蠢,連最起碼的保護色都沒有。再說時機也不對。祝維章的申訴書必將成為他們打擊右傾翻案風的“反麵教材”。我極其坦率地說出我的看法,祝維章似乎非常失望。

然而,形勢發展之快遠遠超乎我們的預料。右派大隊作為右傾翻案風的“罪證”,被宣布撤銷,右派們被化整為零分批調往別的勞改單位。祝維章教授和袁意可神父在第一批調往沂河勞改農場的名單上。可是第二天早上,大家發現祝維章還沒起床,而袁意可則遍尋不著,他年紀這麼大,估計是沒本事逃跑的。

我和其他不在名單上的人也一早就起來了,要調走的人則在默默地打卷行李,他們的鋪位上現在隻剩下光禿禿的土坯和散亂的稻草。祝維章仰躺在床上,他的床已經成了孤島,四周都被別人那些破破爛爛的行李卷包圍了。他雙眼緊閉,兩條腿伸得筆直,肚子上還壓著個枕頭。直到幹部叫他,才睜開眼睛囁嚅地說:“我病了,肚子疼。”

關於那次調動的情況,我的那本勞改日記殘卷有所記錄:

一九六六年三月十四日

一早起來,不見了袁神父,人們到處去找,還怕他尋了短見,去翻他的書,看看有沒有留下遺書。後來場部來電話說,袁在大有舍場部向場長要求不調沂河農場,將他遣返山東老家。祝教授則裝病不起床,賴著不去沂河農場。好事者做了一首打油詩:“老神父夜奔大有舍,老教授裝病不車。”幸好汽車因故沒有來,祝教授才起床吃飯。

右派大隊行將畫下句點,命運會將我們驅向何方?不僅是老教授和老神父,我們個個心裏都忐忑不安。右派大隊成立於六一年底,撤銷於文化大革命山雨欲來的六六年初,曆史竟能如此巧合?

調往沂河勞改農場意味著回歸過去與流氓小偷為伍的日子,以往的痛苦經曆使我們每個人都心存餘悸,老教授和老神父的異態就像是動物在大地震前的失常。老教授想通過裝病來逃避調動,畢竟太天真了一些,然而就是這一招,恐怕也是他經過通宵達旦的苦思冥想才想出來的。

祝維章他們調走不久,我和其他幾個人接著也告別了那片黃海灘,調到和祝維章同一個勞改農場。一到這個農場便有“似曾相識燕歸來”之感。看那長長的土坯監房,高高的圍牆和崗亭,還有圍牆內的一圈圍河,就知道這裏和我幾年前待過的東直農場毫無二致了。第二天收工的時候,我設法找到了祝維章。他一見到我就激動得快流淚了,他瘦多了,眼圈發黑,身上沾滿了泥巴。他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顯然他認為這不是能說話的地方。

六六年國慶節那天,我因急性肝炎被送到小楠溝勞改醫院隔離起來,由於耽誤治療太久,我已是瀕危。幸好醫院的周院長在登記時得知我是右派,立即下令搶救,讓我撿回了一條命。幾天之後,我突然收到了祝維章托人捎來的幾隻青蘋果。我內心很感動,因為我深知這幾隻蘋果的分量和它所包含的友情。待我出院以後,祝維章已經調到沂河對麵去了。這條隻有夏天才有水的河將整個農場一分為二,隔了一條河,就更難見到祝維章了。

再說這時文化大革命已像瘟疫一樣蔓延到每個角落,勞改隊對我們這些統稱“三類人員”的勞改、勞教和刑滿留場分子管製得更嚴了,什麼“三聯合”、“六集體”之類的無形繩索,把我們捆綁得透不過氣來。我到處設法打聽祝維章的情況,終於有人告訴我,他患了胃病,經常鬧胃痛,但幹部說他裝病怠工,硬逼他下田勞動。聽到這些,我心裏非常難過,想托人捎給他幾塊錢,可那時候誰也不敢惹這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