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3 / 3)

“你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管教與被管教的關係。”這是冠冕堂皇的話,我知道他們不要聽,我之所以這麼講,一是裝傻,二是刺激他們發火,一發火他們就會露餡。

“就這麼個關係嗎?杜德萊組織反革命集團,難道你沒參加?你們的暗號是‘到北京去’,你會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反革命集團。杜德萊跟我的關係怎麼樣,是很容易查清的,六五年我就是在他手裏,給加判了三年管製,我能不恨他嗎?”想不到“管製三年”現在成了我最有力的擋箭牌。

“你在電灌站勞動時,他不是來找過你嗎?還向你借毛巾呢?”

“他夏天在電灌站洗澡,問我借毛巾,我敢不給嗎?”我估計杜德萊是用借毛巾來搪塞找我談心的事實。至於他告訴我有關“文革”的那些消息,我相信他絕不會吐露,一是這對他很不利,二是他相信我肯定不會講。

“你還是老實交代吧!你看杜德萊都已經交代了……”軍服幹部揚起幾張帶紅橫格的毛邊紙,我陡然看見最後麵的幾個字:“……有待於社會的變革。”

憑我以往的經驗,當他們揚起紙張,說某某人已經交代了,這便意味著黔驢技窮,意味著審訊已到強弩之末,該是唱“難忘今宵”的時候了。

杜德萊出事,而且出的是反革命的事,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毫無疑問他是遭陷害的。那個時代,陷害一個人還不容易?國家主席都能陷害致死,遑論一個小小的勞改幹部!

後來我想過,杜德萊的被陷害,在他身處的那個時代,是有其必然性的。杜德萊和沙威一樣,有著堅定的原則性,這就注定了他是個徹底的保皇派,因此保皇派的厄運降臨在他頭上就不足為怪了。

此外,杜德萊的個人能力也是他遭陷害的一個原因。因為那個年代需要的是庸人、溜須拍馬、八麵玲瓏和明哲保身的人。

杜德萊加給我的三年管製無形中成了我的保護傘,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交代他曾經告訴我的那些“文革”的事,因為這兩個外調幹部就此再也沒來找過我,這樁事似乎已經隨風而逝了。

在東海勞改農場還沒待滿一年,我們就得轉移了,因為知識青年又要來接管這個農場。勞改農場成了解決知青就業的重要場所,而我們就像在被知青追著跑。位於泗洪縣的一個號稱第十四勞改大隊的洪澤勞改農場成了我的下一個落腳點,而且最後成了我全部勞改生涯的終結點。

洪澤農場有一個龐大的運輸隊,包括一個船隊和一個汽車隊。我被調入汽車隊去修理汽車。我原來是學電的,與汽車風馬牛不相及,而我唯一的汽車經驗就是坐過汽車。然而我還是感到幸運,因為修汽車畢竟好過修地球。

後來我成了汽車行家,社會上都訛傳我是“汽車大學”畢業的,我也從不加以澄清,因為我們中國人曆來是個盛產“傳說”的民族,而“傳說”是無法而且沒有必要澄清的。在汽車隊,我最得意的是在車隊長途跋涉時,擔任“隨車修護”,有機會接觸外麵的“精彩”世界。

一九七六年,偉大領袖逝世之後,“四人幫”垮台是意料中事。不過我有點過於樂觀,以為出獄平反指日可待,完全沒有估計到“兩個凡是”的影響。

大約是一九七七年的冬季,我正要跟隨一隊解放牌卡車出發,忽然有一輛車發動後機油壓力顯示為零,需要停車檢修。正好這輛車已經裝好車篷,有幾個幹部和他們的家屬搭便車。一個帶江浙口音的幹部問我需要多久修好,我說大概要不了一刻鍾。因為我判斷是壓力表失靈,並非機油泵故障。更換機油壓力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前麵的車都走了,我隻好留在這輛車上,和幾個幹部席地而坐。江浙口音的幹部算是認識我了,便聊起來了,後來我知道他姓陳,是中隊指導員。他也猜我就是那個“汽車大學畢業”的人,還問我是犯什麼案來的。我剛說是右派,他馬上問:認識杜德萊嗎?我隻簡單地說認識,是在右派大隊時認識的,我覺得杜的事還是少說為妙。誰知姓陳的幹部立馬激動起來:杜德萊死了,你知道嗎?他在囚室裏撕了身穿的襯衫搓成一根繩,上吊死了。

雖然事隔多年,杜德萊的死仍然帶給我極大的震撼。“杜德萊怎麼會死?他不該死!”一聲發自肺腑的呐喊行將奪口而出之時,聽到姓陳的說:“他和我同時在浙江參加革命,那時候他才二十二歲。後來居然要逼他承認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真是豈有此理!”

我原以為杜德萊能挺過來的,包括刑訊逼供,因為他不是那種容易自殺的人。他的自殺說明他已經完全絕望。我不知道他臨死前想了些什麼,有沒有想過他在右派大隊做過的事,右派大隊在他的人生經曆中應該有著特殊的分量。他會像“沙威”一樣,有那樣的良心發現嗎?我相信是有的。

雨果說: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對杜德萊,我選擇了原諒,雖然他加給我三年管製,因為他和沙威一樣,是在盡忠職守,他沒有錯。杜德萊短暫的一生似乎和右派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最後好像是被他曾經管教過的右派同化了。

幾年前,當外調幹部在我麵前揚起他寫的幾張交代材料時,“有待於社會的變革”這幾個字一下子觸動了我的神經,因為這幾個字是我當年因“汙蔑”大躍進而寫的思想檢查上的話,我還記得整句話是這樣寫的“……我堅信中國的未來會是很美好的,但是中國的未來尚有待於社會的變革。”

杜德萊至少已經認同這句話了,可惜他沒有看到中國正在進行的這場變革,更沒有看到變革麵臨的問題和付出的代價!落葉歸根落葉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