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杜德萊曾經是一個精明強幹的獄政幹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當過右派大隊的管教幹事。“沙威”是當年的右派們暗地裏送給他的一個綽號,他恐怕到死都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綽號,也可能到死也得不到那些右派們的原諒。我或許是第一個原諒他的人,因為隻有我知道他最後的結局,他的命實際上比我悲慘。
“沙威”是雨果小說《悲慘世界》裏的警長。他對待“罪犯”的態度,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後來由於他死硬的原則立場受到自身良心發現的挑戰,精神陷於崩潰而投河自盡。
杜德萊對待右派的態度很有點像沙威對待冉阿讓那樣。第一個叫出“沙威”這個綽號的是蕭颯,一個學識淵博的大學教師。我雖然附和了他,又不免質疑:“沙威”是自殺的,難道杜也將步其後塵?
杜德萊不幸被蕭颯言中,他後來也是以自殺結束自己的一生。
江蘇的右派大隊大約是在一九六一年底成立。原本分散在各個勞改農場的右派被集中到蘇北“大有勞改農場”的一個廢棄的勞改醫院裏。起初叫“新建單位”。“新建單位”顯然是個含糊的、非正規的名稱,說明這是個臨時的、不久就將撤銷的建製。實際上自右派集中伊始,右派、特別是摘帽右派便陸續從這裏回去了。然而不到半年,右派回歸的工作戛然而止,“新建單位”也正式更名為“右派大隊”,而且前麵還冠有“大有勞改農場”字樣。這樣一來,“右派大隊”就純屬勞改單位了。隻有了解六十年代中國的曆史背景、了解“七千人大會”及其後的八屆十中全會的人,才知道名稱的改變其實深藏曆史的玄機。
杜德萊是從鄰近的潮河農場調來的,一輛解放牌卡車搬來他一家三口和他的全部家當。那天正好是我和另一個人幫他卸車,車上除了幾個行李卷和簡單的家具而外,還有幾十本書,書雖不算多,但在當年的勞改幹部當中,便算是博學之士了。其中有一本譯自俄文的《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我也曾看過,它是當年所謂“幹預生活”文藝思潮的產物,可見書的主人的思想觀念還是與時俱進的。
杜德萊到來以後,偶爾在我們勞動的大田轉悠,然後好幾天不見人影,實際上他是躲在辦公室裏看我們的檔案材料。他第一回正式亮相是在一次“晚點名”上,點名在勞改隊等同訓話。杜的講話帶著濃重的浙江口音,這讓我想起了蔣介石。他蒼白的臉像是一副麵具,從上麵很難讀出任何表情。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緩,缺乏激情,卻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震懾力。
“我剛來沒幾天,對這個三百多人的大隊了解的不多……據我所知你們當中的大多數還沒有摘帽,我希望你們不要給右派留種。……有這麼一個人自認為老革命,動不動就說老子三七年參軍,三八年入黨,怎麼就忘了四一年受降級處分,四三年留黨察看呢?光說‘過五關,斬六將’,就不敢提‘走麥城’。”下麵鴉雀無聲,大家明白他講的是老許,一個老八路。“……還有些人表麵看不出什麼,但心懷不滿,等著機會和我們較量,較量就較量吧,我們願意奉陪。”話裏有骨頭,牽涉了更多人,其中當然有我。
接下來杜德萊安排了密集的個別談話,通過談話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是“靠攏政府”,可以用作線人的;哪些是“軟骨頭”,一嚇就倒的;哪些是“茅坑裏的磚頭”,又臭又硬的。談完話又重新編組,原來的組長都給撤了,估計每個組裏都安排了他的線人。舉凡看工棚的、管大賬的、醫務室的和收方的全換上了他認可的人。我也從收方員的位置上撤了下來,收方員原意是驗收土方,因為勞改犯幹的都是修地球的活,後來漸漸成了替勞改幹部指揮生產的角色。隊裏還有個別已摘帽的右派,常常以準幹部自居,杜大概看不慣,便吩咐他們抬尿桶、搞衛生去了。
杜德萊很快就將右派大隊置於他的掌控之中。他的像鷹一樣的眼力和像狗一樣的嗅覺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他能夠從口形判斷你在講什麼,更會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現在你跟前,讓你措手不及。為此,大家不敢提他的名字,而以一個大環抱的手勢來代表他,因為按上海話,他的名字讀來像“大得來”。 杜德萊還有一個陰招是檢查書籍,他命令每個人將自己的書交付檢查。根據你看什麼書,推斷你葫蘆裏賣什麼藥。我原來有些書,陸續被以前的勞改隊沒收了,右派集中之後才在大有鎮上的新華書店買了兩本,這家書店小得隻配叫書亭,正因為小,大書店的一些賣不掉的冷僻書便“流落”到這裏。記得我買的一本是拉斯基的《現代國家的自由權》,另一本是柯切托夫的《葉爾紹夫兄弟》。
《現代國家的自由權》後來被沒收了。我不相信杜德萊看得懂拉斯基寫的這本書,惹禍的是書名上的“自由”二字。曾幾何時,“自由”成了一個貶義詞,從反對自由主義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都和這兩個字脫不了關係。《葉爾紹夫兄弟》當時被一個姓馬的借去了,他以為凡是我看的書必有問題,所以先去“自首”了。結果弄巧成拙,反被狠批了一頓,因為《葉爾紹夫兄弟》恰恰是一部反修的小說。
右派大隊確有不少嗜書如命之人,然而也有不少是不讀書不看報之輩。其中有許多人完全是為了湊規定的百分之五指標而莫名其妙被抓進來的。
小汪就是這樣一個人。反右前是個農村小學教師,因為追求一位女同事被校長批評過。整風時,領導鼓勵他向黨提意見,他就給校長寫了一張大字報:“隻許自己生孩子,不準別人談戀愛!”後來便被“評”上了右派並投入勞改。
在寫年終思想改造小結時,別人為表現認識深刻,洋洋灑灑寫上十幾、二十幾張紙,小汪搜索枯腸,上綱上線也隻湊了四張。他怕寫得不好,讓我幫他看看,我一看幾乎為之噴飯:“……因為校長代表黨、代表人民,我諷刺校長就是攻擊黨、攻擊人民。……毛主席教導說:人多力量大,熱氣高。我反對校長生孩子,就是和毛主席唱反調,就是想讓我們國家滅種亡國……”小汪寫的看起來幼稚得讓人發笑,其實倒更像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