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2)

另一位叫血燃冰,本名宋詠秋,福建政和人。原為海軍文化教員,因他常著一套海軍呢製服,由此在右派中獲“海軍上將烏沙柯夫”的綽號。此君秘密創作了一首五言長詩,將右派分子在勞改隊的悲慘遭遇,刻畫得入木三分。所幸這首詩未為幹部所查獲,否則不是牢獄之災,就有殺身之禍。

血燃冰將此詩抄寫了幾份,一份給了我,大概還有一份給了蕭颯和王三中。右派改正之後,我先在蘇州,後在美國和蕭颯見過麵,都提到血燃冰的這首詩,而且都認為這是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右派長恨歌”。

血燃冰在“文革”前即已遣返福建原籍。根據我日記上的記載,他是在六六年二月十五日和另一右派朱元夫一起離開農場的。臨別前還請我和葉濤基等人吃了一頓飯。這飯不是在大有舍的農民小餐館,而是在一家下放在此的上海人家裏請的,大概他們也要順便請這家人。血燃冰回去之後並未寫過信給尚在農場的我們,而是寫給早已遣返回去的蕭颯,再由蕭颯轉寄給我。

七九年我去南京聽候“右派改正”,在往上海探視老母之時,適逢血燃冰來訪。他手上戴了一隻電子表,說是在路上排隊買的,其時電子表尚稱時髦之物。

“文革”時我父母遭掃地出門,不久老父鬱悶而亡。母親則住在一間不滿七平方米的灶披間。我那時還沒工作,無錢請他上館子,就由母親煮一碗麵招待他。他回福建後音信全無。

如今蕭颯和王三中均已作古,血燃冰生死不明。二○○四年我在南京錢亮處重獲此詩,說是蕭颯給他的。隻是已非手抄而是鉛印的,也許經蕭颯增改亦未可知。現將此詩抄錄如下,以慰逝者,以警後世。

憶昔徙流日,登船別古吳。辛酸雙目淚,蕭瑟一肩書。

城郭望中遠,煙雲眼底舒。飛鷗如眷眷,逝水似徐徐。

野店吞芋粥,茅棚偎草蒲。北辰看漸近,南語覺來疏。

孤苦妒鴻雁,淒涼聞鷓鴣。廢河塵土暗,荒地稼禾蕪。

沼澤蟠蛇蠎,蘆灘竄鼬狐。堿蓬高七尺,鹵水溢千湖。

五月花何在?三春草未蘇。鹹知邊地遠,詎料異鄉殊。

科罪成渣滓,流人變鬼巫。同眠屠狗輩,共食竊雞徒。

狼狽欺羊弱,雞鵝笑鶴孤。不愁容膝臥,隻恨是囚居。

饕虱兵馬行,雷蚊列陣圖。時時見毆鬥,處處聽咋呼。

襤褸衣衫破,嶙峋骨肉臒。老拳眼前晃,穢語耳中淤。

刮桶搜餘粒,伸盤乞剩糊。可憐貧閱曆,尚幸別賢愚。

阿Q蹲南麵,華威臥北隅。饞涎流口角,亂發滿頭顱。

上下唆仇恨,弟兄相陷誣。胸懷空坦蕩,血口諑卑汙。

下筆生災禍,開言獲罪辜。口誅千手指,筆伐半年逾。

潑墨烏雲亂,渾身濁唾濡。含沙莫須有,捕影豈躊躇。

掘土五方日,披荒萬畝餘。忍心拋筆硯,誓死學犁鋤。

麥韭分高矮,黍粱別細粗。黎明魚貫出,昏黑雁行趨。

盛夏揮餘汗,隆冬脫剩襦。赤肩荷一擔,雙腳騁長途。

霜劍寒穿骨,風刀痛切膚。飛沙迷淚眼,烈日灼饑軀。

食秣寧輸馬,拉犁差勝驢。清香甘薺藿,粗糲悅慷麩。

不厭淩晨起,敢辭午夜劬?號召胎骨換,信誓肝腦塗。

不死誠天幸,貪生豈蟻如?擂台萬斤畝,挑戰百胎豬。

密植禾苗萎,深翻顆粒無。洪流侵泥塌,長臥類僵蜍。

罪賤幾人願,饑寒何處逋?映池驚水腫,倚仗病幹枯。

賴有新交在,肯將舊習除?低吟胸臆句,偷讀古人書。

儋耳蘇居士,瀟湘屈大夫。曆來讚貞觀,後世惜扶蘇。

悔未營三窟,憐今守一株。窮途悲阮籍,歧路泣楊朱。

稚子稱狗崽,嬌妻成老嫫。家貧誰慰問?母病孰幫扶?

強笑抒幽憤,長歌當咽嗚。夢魂千裏返,風雨廿年驅。

有日陰霾散,何時心腹刳?狂飆動天地,天地亦欷歔!“沙威”之死“沙威”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