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倒是在圍子裏放的,埋上兩根竹竿再扯起一塊白帆布就成了,放的老是《鐵道衛士》或《地雷戰》之類“有教育意義”的影片。起初大家還按隊、組坐在泥地上,不一會就全亂套了。亂有亂的好處,這時候分散在各個中隊的右派朋友們便可以三個兩個地串聯到一塊,而這種串聯隻有在夜幕掩護下,同時又是一片亂哄哄的情況下才有起碼的安全感。
春節轉眼就過去了,接下來又是春耕、春種的大忙時節。令人齒頰留香的年夜飯頓成回憶,勞改分子們除了再次把它記到小本子上,就隻能翹首以待下一個春節了。
六一年年底,風雲突變。右派從各個勞改農場分離出來,集中到大有農場的右派大隊。這個大隊被安置在一個被騰空了的勞改醫院。這個年雖然伴隨著許多動蕩,卻是我心中充滿希望的年。
剛開始的確有不少右派尤其是摘帽右派遣返回去了,然而不久就喊卡,沒來得及走的自然而然恢複了原來的勞改分子的身份。右派覺得沒指望了,於是“吃光用光,身體健康,死了不冤枉”,這句勞改犯的口頭禪又成了大家的信條。過年吃什麼自然而然是大家的興趣所在。右派是文人,殺豬宰羊之類的事畢竟不大在行,夥房的人便要求大田組多來些人幫忙。幾個人負責宰羊,每人捉住一條羊腿,南京大學的吳飛自告奮勇操刀,隻見一刀刺向喉嚨,那羊便奮力翻起,幾個捉羊腿的挺不住,羊便帶著那把刀飛奔而去,跑了一圈之後才傷重倒地。
我們當中有不少人雖未摘帽,但已關了四年,便被宣布解除教養。解除教養的人如果不給回去,就算刑滿留場人員,他們的平均工資是十九塊半。有了這點錢才能去實行“吃光用光”的兩光政策。好在我們離大有舍很近,休息天便請假去鎮上逛一趟。十幾個人湊錢買一頭羊,再付點錢請鎮上老百姓燒一大鍋辣椒炒羊肉,配上米飯,大快朵頤地吃一頓,就算自己給自己過個年。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十九塊半除了繳大夥房的夥食費,還能去鎮上吃上兩頓,“身體健康”就基本保住了。但有人覺得這刑滿留場人員的名稱實在不好聽,想改稱職工,一夥人商量好之後便推舉我去向幹部反映一下。正好管教幹事來了解思想情況,我便把場員改稱職工的意見當做我個人的思想來彙報,這樣不至於連累大家。講過之後我如釋重負,覺得總算沒有辜負大家的重托。
光陰荏苒,一晃兩個多月過去,這場員改稱職工的意見如泥牛入海,杳無消息,大家心裏也不存希望了。約摸又過了個把月,一個姓郭的場長來做報告,三類人員都集合去聽。場長操一口蘇北土話,先把國內外形勢照本宣科,匆匆讀完,接著就談三類人員的思想動態。這時他完全脫離講稿,聲音也變得格外洪亮起來:“……還有的人嫌場員這個名字不好聽,要叫職工。好吧!我明天就叫你總司令,不過你還得給我挑大糞!”
像當年陳橋兵變,趙匡胤皇袍加身,這總司令的尊稱從此便加到我頭上來了。有時候我肩挑一擔臭糞,脖子壓得歪到一邊,前前後後的人卻不停地喊著:“總司令!總司令!”被人揶揄倒無所謂,仔細想想,自己確實做了一樁蠢事。我們中國人早在春秋戰國就爭論名實之學,大興名辨之風。孔子要“正名”,墨子說“取實於名”,講的都是名與實的關係。郭場長雖是粗人粗語,但他的總司令挑大糞的諷喻,的確有畫龍點睛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