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我的記憶裏,勞改分子一年當中最快活的日子要算過年那兩天了。說快活首先是說我們這些人都挨到過年了,有幾個同類則不然,他們早在年前召開的懲罰大會上腦袋開花了。小時候常聽到這樣的順口溜:“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勞改分子也有順口溜:“勞改犯過年,過了一年少一年”,意思是又熬過了一年刑期。
我在勞改隊過了二十二個年,每個年是怎麼過的,現在是無論如何記不起來了。我原來那未審先判的判決書上寫的明明是三年,後來怎麼漸漸變成了二十二年,我也是無論如何想不明白的了。況且這二十二年我是在五個不同的勞改農場過的,這五個農場雖然基本上大同,但還是有點小異的。
粗略地盤點一下,從五七年起我先在東直勞改農場過了四個年。這四個年現在隻給我留下有幾頓好菜好飯的印象,因為勞改分子盼過年,說到底就是盼幾頓好飯,盼點兒葷腥罷了。早在年前的兩三個月,人人都懷著美好的憧憬,在心裏倒數計時了。那會兒,大家心裏想的,嘴上說的不外乎是春節吃些什麼。有些人懷裏揣著一本小本子,上麵記載了每年春節的每頓飯吃的什麼。據說這小本子有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的作用,在饑腸轆轆的時候,翻開這本子,不僅會流涎水,甚至連肚皮也覺著飽了。
勞改分子的春節也是從除夕那天開始的,這一天大家都不用上工,不上工不等於不勞動,而這勞動叫打掃衛生,其中的重頭戲是燙虱子。虱子是勞改犯的寵物,每個人都養了一窩。不要說一年才燙一次,就是天天燙也沒用。因為幾百號人擠在兩排土坯砌的通鋪上,互通有無,這虱子怎會斷子絕孫?好在虱多不癢,沒有人把它當一回事。
燙虱子的時候,夥房燒一大鍋水,每個勞改小組輪流把衣服丟到鍋裏去煮。一個圍子裏住著一個勞改大隊,其中又分三個中隊,每個中隊又有二十來個小組,待到所有的小組都燙完,也就折騰到天黑了。
天是黑了,但勞改分子心中的曙光卻在升起,因為該打年夜飯了。這年夜飯也許有幾塊豬肉,有一小勺羊肉煮蘿卜,有一瓢大米粥,還有一個白麵饅頭。對於啃慣了山芋幹和玉米窩窩頭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佳肴珍饈。待到大夥兒都把飯菜端到自己鋪頭上時,監房裏肉香四溢,飯缽子上熱氣騰騰,簡直是一派人間仙境。有人說吃完這頓飯,拉出去槍斃都值得。
到了大年初一,照例是包餃子。每個勞改小組一早就派人去夥房秤麵粉,秤白菜,還有大約每組半斤豬肉。接下來擀麵皮的擀麵皮,拌餡心的拌餡心,包餃子的包餃子,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包完了還要去夥房排隊下鍋,下完鍋又要端回小組來分,分的時候少不了要吵上幾架。和年夜飯相比,這頓餃子真夠勞民傷財了。
其實,包餃子和燙虱子一樣,是勞改幹部們長期經驗總結出來的一大法寶,目的是要讓勞改分子們時時忙著,即便節假日也無例外,就像美國人常說的“keep busy”(保持忙碌)。勞改隊似乎隻有時時刻刻“keep”勞改分子們“busy”,這天下才會太平,勞改幹部們才能高枕無憂地回家過年。
過年除了吃以外,還會安排洗澡和看電影兩個節目。洗澡是在圍子外麵的澡堂洗的,澡堂是個大水泥池子,由幾口大鍋提供熱水。燒鍋是用玉米稈或棉花秸燒的,火力不強,所以要先一天派人去燒。洗澡那天,大家排好隊由幹部帶領通過崗哨走出圍子,許多人手裏還捏著一兩件破衣爛衫;也有空手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洗換衣服。走出圍子不久,就見許多鄰近的村民在駐足觀看,好像在觀看一群怪物。
進得澡堂,裏麵擠滿了赤條條的人,連下池子的空檔都找不到。蒸汽裏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氣,灰色的池水髒得泛泡。洗澡是有嚴格次序的:先是幹部洗,再是幹部家屬洗,然後是場員,輪到勞改勞教的時候,這池水已經髒得可以肥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