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上世紀末我回了一趟大陸,邀了幾個當年的老右朋友們吃飯敘舊,大家慨歎如今能找來聚一聚的難友愈來愈少了,於是套用了麥克阿瑟的一句名言:“老右(兵)不死,隻有凋零。”席間我問了問老蘇的情況,竟無人知曉,有人說老蘇大概混得不錯,不用替他操心。
記得七九年底,右派改正以後,我路過蘇州,在一條小街上遇到多年不見的老蘇。那時候幾乎所有的右派都改正了,然而“幾乎”並不是“全部”,而“改正”亦不等同“平反”。這不是文字遊戲,是現實。
我是在蘇北勞改農場裏認識老蘇的,由於勞改人員調動頻繁,後來我們又分開了。直到六一年底才和老蘇在右派大隊重逢。老蘇是個如假包換的右派,因為他既經受過施於右派的二十二年改造,又修得了七九年右派改正的正果。可是,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潛意識裏,老蘇根本不能算右派。因為在一般人的認知上,右派至少也算個派,雖然偉大領袖欽賜了一個右字。老蘇在勞改隊裏的行徑,實在讓他難以列入到這個派裏去,和他同過勞改中隊或者大隊的人都知道,他是個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小偷。許多右派認為他有辱“門庭”,也就有意無意地疏遠他,甚至恨不得把他從右派隊伍中開革出去。
十多年不見,老蘇居然一眼認出了我,而且當街把我抱住了,我確實感到了老蘇對我非同一般的熱情。不過那時候還不那麼開放,在禮儀上也沒同國際接軌到那個程度,為免路人側目,老蘇拉著我奔向一間不起眼的小茶館,並且要了一盤瓜子和兩杯茶,為此我又感到了老蘇對我非同一般的大氣。在我的記憶裏,老蘇是個絕頂小氣的人。當年在勞改隊,他開大賬(記賬買東西)買一瓶辣醬,能吃上一年半載,直到發黴都不肯丟棄;他又舍不得買手紙,大便時不是采幾片樹葉就是撿一塊土坷垃擦屁股,後來索性找了塊破布,用了再洗,洗了再用,這塊布後來被大家取笑為“屎帕”。
老蘇對我的熱情和大氣應該不是無緣無故的,至少當年在勞改隊,我是唯一對他表示友好和尊重的一個,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有一回他對人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結果引得大家狂笑不已。我知道,他們笑的是我怎會跟這樣一個小偷做朋友?但我一點不覺得有什麼可笑,實際上他們不知道,老蘇除了偷東西以外,其他方麵一點也不輸他們。
出於某種難以言說的好奇心,那時候我常常有意和老蘇套近乎。我漸漸發覺老蘇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對事情的看法和對問題的分析,在證明他是個理智的人,是個思維縝密的人。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去偷東西?這一直是我心中一個無法破解的謎。我曾經這樣那樣繞彎子刺探他,卻始終突破不了他的心防。是對我信不過嗎?似乎不會。因為他背後跟我講的那些話,如果打個小報告,肯定會吃不了兜著走!我直覺他是相信我的,有一回他還偷偷告訴我,看工棚的那個老魯,是幹部安排的密探,要我當心!我隻好這樣猜想:老蘇也許是不好意思吧,畢竟小偷這種事是難以啟齒的!不過他若是知恥,為什麼前不久又偷過一回呢?
老蘇偷東西專偷私人的,吃的、用的統統都偷,這在勞改犯中是犯了大忌的。因為勞改犯有一條不成文法:偷私人東西是偷,偷公家的不算偷。這法雖然於理無據,卻也經過多年實踐的檢驗,即便不算真理,至少也是有實用價值的。
就說大躍進後的三年“天災”吧,這場“天災”來得忒快,五八年八月,偉大領袖還在說:“糧食多了怎麼辦,一天吃五頓嘛!”不久又說:“忙時吃幹,閑時吃稀嘛!”到這時候吃稀實際上也吃不上了,社會上都餓死人,勞改隊會有好日子過嗎?於是偷公家的就成了我們唯一的活路。那些年,我也是靠掰田裏的生玉米,捋成熟了的稻穗,偷豬飼料挺過來的。由於偷公家不算偷,也就少有人打小報告,因為大家都想活!
偷私人的就不是一碼事了。那時候常有這樣的場景出現:一個人剛從夥房打來一盆稀溜溜的玉米粥,一轉身就被別人偷去喝了,於是就打起來,旁觀者也加入進去,但挨打的總是那偷吃的人,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共識:你偷別人,你想活,別人不要活了?
老蘇偷人家東西,少不了要挨打,尤其是那些被他偷的人,往往下手很重。當年和他同在一個勞改中隊時,我親眼看到他被人打得鼻青眼腫,口角流血。但老蘇好像打不怕似的,過不了多久又去偷,於是又被痛打一頓。有一夜,老蘇挨過打以後,還被綁在監房當中的柱子上。晚上查夜的幹部大概沒進監房,或者是故意裝作沒看見,老蘇就一直這樣綁著。我半夜起身小解,二話不說就幫他鬆了綁,他似乎想說什麼,我連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他瞪著眼望我,從他的淚光裏,我讀到了他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