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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文革’那些年,右派摘帽不也摘了好幾批嗎?”我找著他的空子就鑽。

“是摘了幾批,可輪得到你我嗎?你知道幹部眼裏的改造標準是什麼嗎?根本一條就是靠攏政府,說穿了就是打小報告,就是告密。人家能做,你我做得到嗎?”老蘇這句話令我一時語塞,打小報告不就像寫張字條那麼簡單嗎!但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因為人是有思想和道德觀念的動物,所以人也常常為他的思想觀念所苦。

不過,老蘇的話也不盡全麵,據我所知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靠打小報告摘帽的,有些人是因為有其他方麵的優勢,比如出身好、情節輕等等。這些人隻要不出事,就有可能摘帽,但老蘇是靠什麼呢?

“老蘇,你不打小報告,那你的帽子怎能摘掉呢?”這問題看似單刀直入,可是我全無惡意。

“我和你們不同,你們是右派,我隻是一個小偷。小偷的改造標準很簡單,就是金盆洗手,不偷!後來我不但不偷了,而且還拾金不昧呢!幹部為此還表揚過我好幾回。其實這‘金’並不真是拾來的,全是我自掏腰包的呢!”老蘇眯起眼睛,露齒而笑,似乎很為他這一招而自鳴得意。

“所以,我摘帽沒損害到任何人,我隻是作踐我自己而已。我知道那時候你們全看不起我,以為我丟了右派的臉。其實我充其量不過是個小小的小偷而已!”老蘇抖著他的小手指,一臉不屑的樣子,“而右派在他們看來可是竊國大盜啊!”

“當然,從右派變成小偷是要付出代價的,我遭過多少罵,挨了多少打,你是知道的。你們以為我傻,我賤,我不怕打嗎?周瑜打黃蓋,不打到皮開肉綻人家會信麼!待到人人都以為我是小偷的時候,我的右派帽子實際上已經摘掉了。”老蘇的話不錯,那時候,不論勞改分子還是幹部,他們心目中的老蘇已經和右派掛不上號了,大家都以為他純粹是個小偷,隻要監房裏誰丟了東西,第一個要搜查的就是老蘇,從老蘇的大包小包中抖落下來的贓物琳琅滿目,可一分錢都不值。連這種東西都要偷,就是在小偷裏麵,也是絕無僅有的了。

“當小偷挨打挨罵,被人瞧不起,的確不好受,但右派天天要挖思想、寫檢查的日子好過嗎?不管是蔣介石要反攻大陸,還是毛澤東要土法煉鋼,人家都要探探你腦子裏在想些什麼。你不說不行,說錯了更不得了。勞改隊每次開懲罰大會,拉出去槍斃的不都是那些‘現行’嗎?不都是林昭、遇羅克、張誌新這類人嗎?”老蘇愈講愈激動,以至於有些兒哽咽了,受他的情緒感染,我不由得也悲從中來。

老蘇呷了兩口茶,似乎意猶未盡:“政治運動沒完沒了,右派這些年都在哆嗦著過日子,地富資本家非但被壓到社會的最底層而且早就成了窮光蛋,但他們還在大講階級鬥爭,還要其樂無窮地鬥下去。照說文化大革命關我們屁事,是當權的自己在鬥,但他們總是以人民的名義,以革命的名義,以階級鬥爭的名義去鬥,這是他們的鬥爭哲學。在導演這許多曆史荒誕劇的時候,地富反壞右就成了他們信手拈來的道具。當他們之間鬥爭激烈的時候,勞改隊就得多開幾次懲罰大會,就得多槍斃一些人。他們想打倒什麼人,就把這些人和所謂的地富反壞右綁到一起……”

“老蘇,你這番高論可不是一個小偷講得出來的嗬!”

“你大概覺得我這個小偷演得挺不錯吧!其實我演小偷為的就是離政治遠遠的,雖然受了許多皮肉之苦,倒也躲過了不少災難,到後來居然還摘了帽!有人說這是‘曲線改造’,先從右派改造為小偷,然後再由小偷改造成‘新人’!”

“這可是你為‘改造’闖出的一條新路啊!”兩人相視大笑。

老蘇當年在勞改隊做小偷之謎,至此總算破解,我也由此平添了幾分對老蘇的敬佩之情。記得小時候讀過《禮記》裏的一篇《苛政猛於虎》,說是有一家人家為了遠離苛政,住進深山老林,即便被老虎吃掉也不願離去。回想老蘇在勞改隊被打被綁的情景,我於敬佩之餘,似乎又覺著幾分淒楚!勞改隊過年勞改隊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