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年底,成立了右派大隊。我和老蘇都調到了右派大隊,那時候大家以為快要回家了,剛開始也真有一部分人先回去了,整個大隊籠罩在一派喜慶的氛圍中。這時候的老蘇好像沒做什麼出格的事,也許他不想破壞這喜氣。可惜的是,這喜氣沒等到老蘇去破壞,就自個兒煙消雲散了。偉大領袖適時地提出了“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這一講就講了十五年。
右派立馬恢複了勞改人員的身份,重新在唉聲歎氣中度日如年。不知是寂寞難耐,還是偷癮難戒,老蘇又開始伸出了他的第三隻手。“君子動口不動手”,右派畢竟是知識分子,老蘇也因此少挨了打。不過右派的嘴在五七年是出了名的,在批鬥會上,右派們火力全開,把老蘇批得狗屎不如。若是換了別人,真要氣得上吊,可老蘇不為所動。主持批鬥會的管教幹事杜德萊最後冒了一句:“這種人也算右派!”
老蘇偷東西似乎也有些規律可循,隔不到一個月總要偷那麼一次,好像不偷,人家就會忘記他是個小偷似的。就像現今一些影視歌星們,為了保持知名度,過些日子便要鬧點緋聞一樣。老蘇作為小偷其實早已深入人心了,就連跟他分開多年的勞改犯都記得他。有一回我們去大有舍挑糞,我把糞擔子裝滿了,正想去吃食攤上買個山芋什麼的。忽然看見老蘇在撒腿狂奔,一個勞改模樣的人在後麵緊追,我順手將手裏的扁擔往前一伸,那人給扁擔絆了個狗吃屎,回過來要找我打架,我說誰讓你不長眼?他見我扁擔在手,不敢造次,隻說是我把小偷放走了,我當然知道他所指的小偷是老蘇。後來老蘇告訴我,那人是個心狠手辣的流氓,曾經和他同過一個勞改組,要是給他追上了,少不了要遍體鱗傷。
階級鬥爭的弦愈繃愈緊,不久右派大隊解散了,我們被分散到各個勞改農場去,再度與流氓小偷為伍,彼此間也漸漸失去了聯係。“文革”前後一些有農村戶口的人被遣返回去了,據說其中也有老蘇。還有消息說老蘇回去前摘了帽子,但沒人相信。
我仔細打量坐在我對麵的老蘇。除了臉上多了些皺紋,身體有點發福,外形基本上沒有大變。但我還是覺得這不像老蘇,因為老蘇沒那樣精神,那樣自信,那樣健談。一個人不可能變得判若兩人,原來的老蘇,那個蔫呼呼的小偷,難道是另有其人?
老蘇侃侃而談,不過他談的都是最近的事:改正以後回到二十二年前的原單位了,工資恢複到二十二年前的水平了,當右派勞改的二十二年也算工齡了。總之,一切都回到了二十二年以前,自一九五七年以來的二十二年一筆勾銷了。那些埋在勞改犯墳場的,那些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那些折磨得精神失常的全都勾銷了。比起從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看得出老蘇是有點心滿意足了。
盡管老蘇講的是現在,但我的思緒卻已回到了逝去的歲月。我仿佛又看到了老蘇那塊屎帕,看到了老蘇淌血的臉。
“老蘇,聽說你遣返回家之前,摘了帽子呢?”我一下把話題拉回到了勞改農場。
“這不假,你不信麼!”老蘇回答道,“老實說,我摘帽比你們容易!右派大隊解散那年,我和其他十八個人調到沂河勞改農場,在那裏我和住在蘇州鄉下的老姑媽聯係上了,她願意讓我落戶到她那裏。這時候我就想把帽摘了,戴著帽子回去,會給她添麻煩的!”
我記得當年幹部告誡那些剛摘帽的人:“不要以為帽子摘了就可以翹尾巴了,這帽子還提在我們手裏呢,要戴,隨時都可以戴上!”聽老蘇這樣說,竟像帽子是抓在他手裏似的。
“這帽子想摘就摘,有那麼容易?”我有意頂他一句。
“當然,對你們右派來說,摘帽的確不易。幹部不是說隻有改造好了才能摘帽麼!這改造好的標準怎麼定?你們右派是政治思想問題,是腦子裏麵的問題,這腦子能用X光去照嗎?”老蘇一口一個“你們右派”,好像他不是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