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情書最後的署名是怎麼寫的?”
“寫上自己的名字就完了。”
“署名其實是大有學問的呢!你知道我是怎麼寫的嗎?我寫的是‘你的君’。”我聽了差不多要笑出聲來。從此便給他取了個外號——“你的君”。
聊著聊著,時間便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月亮湊巧從雲層裏爬了出來,把腳下的鹽板地和遠處的大田鍍上了銀色。不多時大隊的圍牆和崗亭就映入眼簾了,月色朦朧中像極了沙漠中的一座中世紀城堡。
“報告!”我們在離崗亭還有十步之遙的地方就立正了。
“你們幹什麼的?”崗亭裏的士兵吆喝道。
“是去飛機場埋死人的。”
“誰讓你們去的!”這純粹是在對我們發威。幹部不派,誰會半夜三更去埋死人呢?
“三中隊趙隊長派的。”我小心回答,我知道當兵的發過威就會讓我們進去。不過在他發威的時候千萬不能說錯話,否則他會讓你在崗亭外麵站到天亮。這一來不但凍得半死,而且那一勺美味的豆餅夜餐也泡湯了。
進得圍子,我盡可能躡手躡腳地不驚動任何人。輕輕地從鋪頭上的柳條架上取下我的三號缽子,準備打夜餐。三號指的是尺寸,大小和我們的腦袋瓜差不多,所以三號缽子在勞改犯的嘴裏又隱喻腦袋。
大夥房裏吊著一盞馬燈,值班的正在打瞌睡。“打夜餐來囉!”我故意大吼一聲好把他驚醒。
“是埋死人的吧!還有一個呢?”值班的睡眼惺忪地說。
“去拿飯盆了,一會就到。”說著我便把三號缽遞給了值班的,那人用長柄鐵勺往豆餅桶裏一舀,啪嗒一聲打到我的瓦缽裏。從豆餅堆起的高度看,這一勺確實不少。
帶著占了便宜的滿足感,我抱著三號缽子往監房走,邊走邊用我自製的毛竹調羹把豆餅往嘴裏送。真是人間美味啊!
監房裏靜悄悄,大家都睡了,有幾個人在打鼾。我坐到自己的鋪沿上,我的鋪位現在隻剩下三四公分的間隙了,因為左鄰右舍都朝我的空位擠了過來。我繼續享受我的豆餅,並且盡量不弄出聲來。監房裏隻有兩盞馬燈發出昏暗的光,我下意識地環視四周,想不到刹那間接觸到好幾對目光,而這些目光的交彙點竟然是我的三號瓦缽子。
瓦缽子裏隻剩下些湯湯水水,裏麵沉澱了少許豆餅屑屑,我將瓦缽子高高舉起,一仰脖想把它全喝下去,忽然從暗處傳來兩個輕輕地、近似二重唱的聲音:“給我吧!給我吧!”
我把舉在半空中的瓦缽子放了下來,瞪著眼搜尋這突如其來的聲源,發現這裏那裏有好幾個人從被窩裏探起身來。其中一個睡在三角房架下的人,端著大搪瓷盆向著我的方向伸過來,我連想都沒想,走過去就把瓦缽子扣在他的盆子上。
早晨上工的時候,我穿的還是這身勞改棉襖,腰上係的還是這跟草繩,可我發覺人們投來的目光頗有些異樣。許多人老遠看到我就脅肩諂笑,似乎一夕之間我已是黃袍加身。按規定我隻能提早兩個小時收工,時間還沒到便有好幾個人同時提醒:“別再幹了,準備準備吧!”有一個人甚至把嘴巴湊到我耳朵根:“今晚要是豆餅吃不了,剩下的給我好不好?”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隻要有吹喇叭抬轎子的,不論是誰,頃刻之間就會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得,雖然他還是這點文墨,還是這副德性。
我總算有點自知之明。同犯們吹抬我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能耐,而是我擁有那一勺豆餅,這豆餅是我抬死人得來的。就像當今的上層社會擁有豪華別墅、高級轎車、二奶三奶一樣,不管他們是怎麼得來的,總而言之是代表他們的地位的。我的這份豆餅同樣彰顯了我在同犯中的地位,自己享用之後,還可以將殘羹碎屑饋贈他人。照理說豆餅是我的,我願送誰就送誰,實際上沒這麼簡單。你送張三不送李四,李四就會有意見,尤其是那些打小報告的專業戶,更會給你造謠中傷,弄得你不得安生。
直到有一天,趙隊長通知我不要再抬死屍了,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我早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就像貪官們預料他們遲早要被“雙規”一樣。趙隊長沒有說為什麼不要我埋死屍,隻是說派我去套牛犁地,算是給了我一點麵子。
我心裏清楚,這是豆餅惹的禍。沒有了晚上這一勺豆餅,我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不但沒有人吹捧,連搭理我的人都很少了。不過這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少了一個禍根,打小報告的專業戶紛紛從我這裏撤離了,因為我基本上沒有被打小報告的價值了。曲線改造曲線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