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在西沉,它的圓周正好和地平線相切。在落日的餘暉裏,飛機場像一麵反光鏡那樣耀眼。“看!飛機場快到了。”小王邊說邊喘氣。他熟悉這裏,因為幾年前他來抬過農藥。
走過飛機場便是墳場了,我突然發現這個墳場和我印象中的墓地竟然毫無共同之處。這裏沒有排列有序的墓碑,更沒有修剪得整齊的冬青樹和透綠的草坪,這塊偌大的墳地像什麼呢?有點像野外的步兵演練場吧!一個個隆起的小丘就像士兵們現場挖的掩體。除了一棵矮矮的苦楝樹之外,幾乎全是黃土一片。
我們在兩個小丘之間下了鍬,我說:“天快黑了,趙隊長強調的是三鍬深,至於長寬就不必講究了,塞得下屍體就好。”王君當然也不想多挖,不過他知道這三鍬深是少不了的。剛才在路上他還告訴我,以前就因為死屍埋得太淺,被野狗拖了出來,附近公社的農民告了勞改隊的狀,趙隊長才派我們兩個右派把原來埋屍的那兩個家夥換了下來,其中一個人就和王君同組。也許幹部也認為右派多少知書識禮,大概不會幹那種缺德的事。
挖完之後天全黑了。黑暗裏我怎麼也解不開蘆席上的繩結,王君就說不如直接把死屍從蘆席卷裏抽出來。王君揪住蘆席的一頭,我抓住死者的衣領,使勁往外拽,幸虧蘆席卷經過長途跋涉已經鬆散了不少。死屍剛拖出來,我便用手掌狠狠一推,屍體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撲通一聲落到穴底。
我們摸黑向墳坑裏填土,把黃海灘塗的鹽堿土傾瀉在這個裹著勞改棉襖的死者身上。我們像是毫無感覺地在做這件事,仿佛是在埋一頭死去的山羊或者一堆垃圾。一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奧地利詩人裏爾克說:“死亡包含在生命之中,猶如果核包藏在果肉中一樣。”然而,死亡也是分等級的,有駕崩的,有圓寂的,有殺身成仁的,有死於非命的,有重於泰山的,有輕於鴻毛的。這個人無疑是輕於鴻毛的了,誰讓他是個勞改犯呢?也許他帶著一個什麼離奇的、命途多舛的故事走了,但這故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現在想著的隻是那一份即將到嘴的豆餅夜餐。
黑夜吞噬了整個墳場,四周一片死寂。站在這陰陽界上,感到陰氣逼人,我不由打了個寒顫,趕緊把勞改棉襖裹緊,雖然裏麵的汗水還沒幹透。我們急急地往回走,手裏提著杆棒和那卷破蘆席,蘆席是要帶回去給下一個死人用的。
要是現在我肯定不敢在墳地裏走這麼長的夜路了,可那時候一點不怕。人在特定情況下也許是能夠無畏的,比如說“無私無畏”、“無知無畏”,我覺得還有一種無畏應該是“無望無畏”。當一個人對生活全然絕望了,他還有什麼值得懼怕的呢?
我們緊挨著向前走,兩個人的鞋底在結實的鹽板地上拍打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跫音。
“我有一個預感,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被別人抬去飛機場埋了!”王君也是從南京高等院校發配來的右派,可能是學文科的關係,總是多愁善感的。
“活一天算一天吧!隻要活著就會有希望。”這話不僅僅是在安慰他,其實我自己真是這麼想的。
“死生由命這句話並不是迷信,命中注定的事是逃不掉的。就拿我這頂右派帽子說吧!整風的時候,我根本沒打算提意見。有天在路上遇到團支書,他說不提意見就是不願幫助黨整風。碰巧不久前母親生病,我回老家去了一趟,聽到農民對統購統銷很有怨言,於是寫了一條對統購統銷的意見應付了事。想不到後來就憑這一條劃我右派。如果當時沒碰到團支書,或者我母親沒生病,我便當不成右派。你說這不是命是什麼!”
王君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大概想等我說幾句,我沒吭聲,他又繼續往下講:“自己打成右派就算了,還連累了一個女同學!”
“是女朋友吧!別自作多情了,也許人家早跟你劃清界限了。”這話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何必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呢!
“她不是這種人,她相信我決不會反黨,甚至在批鬥會上還替我辯解呢!後來她也挨整了,到勞改隊以後,音訊全無了。想起來真對不起她。”
“別想這些了,人家在外麵說什麼總比勞改隊強。我關在這裏幾年了,除了老母親來看過我,其他人連封信也沒有。也不能怪人家,誰不怕挨整呀!”
“難道你沒女朋友嗎?”王君突然冒出這句話,大概他仍深深沉浸在對女朋友的思念之中,不能自拔。
“不能說是女朋友,尤其是現在。”我的回答可能掃了他的興,他便不再問我,隻是婆婆媽媽地談他自己的往事。王君說他和她談戀愛已快一年了,雖然天天見麵,但還是互有情書往返。
“你寫過情書嗎?”王君情不自禁地又發問了。
“寫過,其實也就是一般的書信吧!寫信是因為我們不在一個學校。”我實話實說。因為那個年代不但沒有手機,就是電話也隻有辦公室才有,所以連登門拜訪之類也是靠事先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