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那時是稀罕之物,很久才吃到一次,難怪老胡舍不得吃。有幾次我做夢都做到山芋:熱騰騰的山芋冒著熱氣,我剛伸出筷子,起床的鐵板聲就響了。因此我曾發過宏願:這輩子總有一天要把山芋吃個飽!
在一個逢十休息的夏日,打掃完衛生之後,我們便蹲在土坯牆根下光著膀子捉虱子。虱子實在可惡,在此饑荒年景還要趁火打劫地吸我們的血。有幾個人像阿Q和王胡那樣把虱子丟在嘴裏,咬得畢畢剝剝地響,我一時想起了《阿Q正傳》,害怕他們因咬虱子而打將起來。又遠遠看見監房的那一頭有一個穿泡泡衫的人也在捉虱子,後來這個人走到我們這邊來找人說話,這才發現他根本沒穿衣服,那泡泡衫其實就是他的皮膚。據說此人以前是資本家,剛來時幾乎胖得走不動路,如今已是瘦得不成人形,身上的皮膚便皺縮成了一個個像泡泡一樣的疙瘩。
死的人愈來愈多了,瀕死的人就更多了。每個勞改中隊便辦起了自己的病號房,因為勞改醫院容納不了這麼多人。我那天從曬場的草垛上栽下來以後也進了病號房。病號房本是夥房隔壁那間堆放糧菜的茅草房,如今既無糧又無菜,便騰出來給病號住了。在泥地上鋪上麥草,大家擠在一起睡地鋪。這許多病號其實得的都是“餓”病,也許吃上幾頓飽飯就會霍然痊愈。
病號當然不能勞動。白天大家擁著棉被坐在鋪上等飯吃,愈等便愈餓。勞改分子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有的隻是刑期。這刑期在挖土挑擔的苦役中一分一秒地熬過去,如今又要在枯等吃飯中一分一秒地消磨掉,就像美國人所說的“kill time”(謀殺時間)。早晚那一瓢胡蘿卜玉米稀飯呼嚕幾下便喝完了,用不了多少時間,唯一能殺掉時間的是中午這頓飯。
中午吃的是玉米糊。這糊剛出鍋時像稀湯,一冷下來便結成凍,看起來就像一碗玉米糕。如何消受這碗糕,則是各有各的花樣。最典型的是把玉米糊打回來之後,先擱在地鋪上晾,然後麵對飯盆凝視良久,有如在欣賞一幅文藝複興時期的名畫。凝視完了又低下頭把鼻子慢慢湊近去,像狗一樣嗅來嗅去。最後才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兩用餐具來,一頭是小板鍁,另一頭是三齒叉。這餐具是用碎玻璃片將小毛竹板慢慢刮成的,因為勞改分子不許用刀。這是勞改分子身上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手工藝品。
先用小板鍁在已凝成凍又結了皮的玉米糊上切開一個三角形,然後倒過來用三齒叉把小三角塊叉到嘴裏。到了嘴裏又舍不得咽下去,要擱在舌頭上味蕾最集中之處品嚐良久,似乎不把每一個分子的味道都品出來誓不罷休。下咽之前又要咂幾下嘴,倘若在夜裏,這幾十個人的咂嘴之聲肯定會蓋過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鍾聲。
待到把這份飯吃完,至少殺掉了三個小時。這時候一個個又像吊死鬼一樣,把舌頭伸得長長的去舔飯缽子,有的人還端著飯缽子像打汽車方向盤一樣打轉,幾轉過後飯缽子便被舔得精光鋥亮。
有一個姓蔣的總是比大家慢了一拍,別人舔完飯缽便隻好瞪著眼看他一人吃,而那時候沒有比看別人吃東西更難受的了。加上老蔣的吃相又惡形惡狀,於是看得眾人怒火中燒,以至於有人罵三字經了。可老蔣的涵養工夫真到了家,居然能充耳不聞。
待到晚上的一瓢稀飯下肚,剛覺著有點飽,一泡尿之後便又餓了。隻好等下一頓,但這一等就得等到明天天亮。有人提議,與其等吃,不如談吃,每個人把自己印象中最好吃的東西談出來,讓大家共享,這樣不但可以殺掉時間又能收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之效。還有人說,為避免有“談吃談喝談女人”之嫌,最好不要說談吃,隻說開館子好了。
老蔣本是個中學文史老師,自告奮勇要第一個談:“我來個拋磚引玉。北宋有個範仲淹,小時候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不得已到山東醴泉寺當小和尚,混碗粥吃。他住在一個山洞裏,每次打了粥回到山洞就涼了。範仲淹便把凍粥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餓了就吃一塊。”於是有人插嘴:“恐怕範仲淹也是用小板鍁切三角形吧!”立時引來哄堂大笑。
接下來講的是老常州,他從前是常州一個紡織廠的老板,吃過的山珍海味不計其數,所以一張口便是魚翅熊掌燕窩猴頭,這些東西大家不僅沒吃過,有的連聽也沒聽過,加上他那一口常州土話,其結果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大概是不滿老常州開的館子,當過招待所所長的老柯搶著說:“我那時天天陪吃陪喝,見到雞鴨魚肉就膩得慌。要是把我當年吃肉時吐出的肉皮收集起來曬曬幹,現在用水發一發,配上青椒炒一炒,那滋味肯定美不可言。”他的話頓時讓我想起唐朝李紳的故事。
這樣一個個講下去,時間過得很快,肚子也真不覺得餓了。於是這館子便像連續劇一樣,夜夜開下去,一直到我離開了病號房,過後又調到了大有農場右派大隊。
到右派大隊的時候,將近一九六二年了,所謂自然災害的三年算是過去了。其實我一直弄不清這災害持續了幾年?也不知它起於何時、止於何日。這恐怕有待曆史學家去考證了,然而中國的曆史學家是習慣於“為尊者諱”的,孔老夫子也說過要“為尊者諱恥”,中國的史書還能信麼?不過我想餓死人的那幾年總該是災害之年吧,否則怎會餓死幾千萬人呢?
不管災害有沒有過去,農場供應給我們的糧食還是遠不夠吃。這時候來了個教導員叫鄭昂,見大家都像餓死鬼一樣,看到吃的就緊張兮兮,便吩咐夥房殺豬宰羊,還蒸上每人一斤麵的特大饅頭。說要辦一次大筵席,試試大家的肚皮究竟有多大。
鄭昂說幹就幹,一天中午真的就在一間大空屋裏擺開了筵席,還從鄰近的警衛部隊借了方桌和板凳,八人一桌,坐得中規中矩的。我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麼人模人樣地上桌子吃飯,一開始反倒覺得別別扭扭,其他人也有這種感覺,看似這些右派不但不識抬舉,也上不了台麵。不過從另一方麵看,右派分子被剝奪了生存權之後,確已脫胎換骨到了非人化的程度,如果假以時日,恐怕真會退化到用四肢行路呢!
教導員宣布兩條筵席規則:一是準吃不準帶;二是碗裏的食物必須吃光。這兩條規則我一直謹記在心。以後,我到了美國,去店裏買咖啡點心,逢到店員問:Here or to go?(這裏吃還是帶走?)我總是回答:Here(這裏吃)!因為我始終記得:隻準吃不準帶。
菜是用臉盆盛的,第一道是紅燒肉燴蘿卜。臉盆上桌的時候,大家的眼睛都像電燈泡一樣亮起來。十六根快子齊刷刷插進了紅燒肉裏,好似一下子豎起了一片森林。紅燒肉一會便不見了,剩下的隻是蘿卜。自進勞改隊我從沒這樣大塊吃肉過,所以至今仍忘不了那大塊肥肉吃進嘴裏時的不可名狀的快意。第二道是辣椒炒羊肉還摻了些洋蔥,大家的食欲雖然依舊強勁,但動作明顯慢了下來。第三道是豬雜碎燒豆腐,最後是空心菜。吃到最後這道菜,大家的胃口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了。
有人擔心吃過這頓之後,夥房可能會讓我們勒緊褲帶,因為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實際上擔心是多餘的,據說由於右派遣返回去的不少,省下的糧和菜沒有繳交回去,就留給我們吃了。當然還得感謝鄭昂,要不是他做主,哪能享受到這樣一頓嘴角流油的美餐呢。
鄭是個敢作敢為的人,聽說他當年帶遊擊隊攻下一座縣城時,便自作主張當上縣長,因此辦個筵席之類的小事就更不在話下了。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官運一直不順,那時不過是個大隊教導員而已。鄭的脾氣好像也不大好,動不動便訓人,甚至警衛部隊他都敢訓。但人確實是個好人,連他老婆孩子對我們都很好。記得有一個晚上大雨瓢潑,屋漏不能成眠,我便爬起來看書,正值鄭來查夜,看見我就著小油燈在讀書,我想對他解釋,他卻說:讀書是好事,將來一定會派上用場的。鄭的話隻講對了一半,因為他沒預料到以後的文化大革命,更沒預料到我們會在勞改隊呆到一九七九年。所以我讀的書根本沒在中國發揮作用,反而在到了美國以後派上了用場。
在右派大隊那幾年,雖說不上盡飽吃,但饑餓和浮腫基本上消除了。即使糧食不夠吃,也可以趁休息日去鎮上買些山芋和豆餅充饑。街上有食物可買,即便是粗食雜糧,也說明三年災害真的過去了。然而,右派分子,還有其他也被稱為分子的人,後來發現,不再挨餓並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因為趁大家有了飯吃的時候,有人便提出來要大搞階級鬥爭,說什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結果那些剛剛慶幸自己沒有餓死的人,不久便被活活地打死了。
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之時,我曾聯係過不少比我早離開勞改隊、看起來比我幸運的右派朋友們。結果發現有許多人在“文革”時被打死了,打死這些人隻是為了渲染階級鬥爭的“革命”氣氛,渲染彭德懷、劉少奇他們和這些人是一夥。埋屍記埋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