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句古話叫“饑寒起盜心”。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也說過類似的話:“當一個人肚子裏沒有食物,他的頭腦裏就沒有道德了。”所以我雖則做過這等不雅之事,卻不以為恥,也不認為需要坦白交代,或者照現在的時髦說法:向公眾道歉。
那三年“自然災害”說來就來。五八年八月偉大領袖視察徐水時還說:“糧食多了怎麼辦?一天吃五頓嘛!”領袖言猶在耳,就有地方餓死人。我所在的勞改農場是生產糧棉之地,由於勞改單位之特殊性,既不能辦人民公社,也不會去大煉鋼鐵,或許因此得到上天垂憐,非但未降天災,反而五穀豐登。又由於勞改單位之特殊性,在人家吃五頓之時,沾不上光,而在餓死人之際卻也不能幸免。
一個盛夏的晚上,勞改分子正在進行“學習”之時,幹部傳令各組組長去開會,會後又要他們回小組傳達。我所在組的組長是個一字不識的偷竊犯,他是這樣傳達的:“政府幹部要求我們‘低標準,掛彩帶’,從明天起,吃糧要照低標準,隻有吃低標準的人才能掛彩帶,誰要多吃便不能掛彩帶了。”說著還用手往肩上一擺,做出一個掛彩帶的樣子。大家都給他講蒙了,有人嘀咕:“管他掛不掛彩帶,咱就要多吃!”會後到別的組一打聽,原來幹部是說“低標準,瓜菜代”,意思是吃糧按低標準,不夠吃就用瓜菜來代。
我們的口糧一下子被掐掉一半,至於瓜菜則不可能像變戲法一樣,一個晚上就從地裏冒出來。那時候,早晚都是一瓢胡蘿卜玉米粥,這粥稀得能照見人影,真個是“捧出堂前風起浪,照來碗麵月沉鉤”,端在手裏,更是晃東晃西的,所以大家叫它“廣(晃)式”稀飯。中午是一勺玉米糊,菜就免談了。漸漸地,得浮腫病和因低血糖而死的人便多了起來。後來不知是得自當地老百姓祖傳還是神農再世,大夥房居然把鹽板地上長出來的鹽蒿草煮來當菜吃。鹽蒿的葉呈球狀,如綠豆般大小,用手指輕輕一掐,綠色的漿汁便噴濺而出。那裏的農民世世代代都是把鹽蒿當作燒鍋和取暖的主要燃料。每逢秋盡冬來,農民們便帶著鐮刀扁擔去收取這大自然的微薄恩賜。
人們做夢也想不到,這通常隻在農舍的煙囪裏化作嫋嫋炊煙的鹽蒿,有朝一日也能入口果腹。鹽蒿是清水煮的,不放鹽也沒關係,因為它本身就是鹹的。在饑不擇食之時,人的口味大概也會變態,這水煮鹽蒿竟也能讓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回味無窮。不過鹽蒿再美,終究是草,吃得多也拉得多。拉出來的大便非但不臭,還可以像牛糞一樣甩到牆上,曬幹了當柴燒。
采鹽蒿的工作一般是派老弱病殘的去幹,他們天天背著麻袋去野地裏轉悠。起先由於沒有定額,他們樂得像采茶一樣,轉揀嫩頭采。待到嫩頭采完了,加上幹部又給他們下了定額,以後的鹽蒿便愈采愈老了,甚至連硬枝都折進去湊數。若是吃得不小心,說不定會把喉嚨戳穿呢!
有人把中午的幾兩玉米飯和上那一份鹽蒿菜,再倒進分得的一杯水,攪成滿盆滿缽的,看著就覺得飽了。我也曾學著這樣做,起初的感覺的確不錯,原先癟癟的肚子,一下子撐得圓滾滾的,然而過不了多久就餓了,而且餓得比以前更厲害,肚皮似乎癟到緊貼著背脊了。後來我明白,欺騙自己的感覺、欺騙自己的胃也和欺騙他人一樣,隻能騙人於一時,不可能騙人於久遠。
鹽蒿不是常青樹,入秋之後便逐漸枯萎,隻能到灶膛裏去發揮餘熱了。缺了鹽蒿這一道“菜”,勞改分子便惶惶不可終日,好像世界末日已經降臨。
我學的理工,自然深知物質不滅和能量守恒的道理 。麵對饑餓,我尋思了兩大對策,第一是減少消耗。當時飯菜是打到小組裏來分的,每個組都有一杆自製的土秤,秤飯的時候,十幾雙眼睛全盯著秤杆,人人神經緊繃,個個雙目圓睜。每當秤杆向上微翹之時,眾口齊呼:“高了!高了!”這時候,我總是蜷縮一旁,閉目養神。因為我知道他們爭得的一口飯,遠不能彌補由於神經緊張而導致的能量耗損。為了盡可能爭取時間休息,我更練就了像馬一樣站著睡覺的本領。有一回大家在監房外站著聽幹部訓話,我站了一會便睡著了,等到大家解散回房了,我渾然不知,仍在外麵死死地站著,直到有人把我推醒。站著睡覺其實還不算本事,我曾在什麼書上讀到過一個俄國革命黨人,能夠一麵睡覺一麵抖動他的一條腿來迷惑警察,因為警察奉令不讓他睡覺。
第二是開辟食源。這食源絕非來自自留地,因為連農民種自留地都得割資本主義尾巴,遑論勞改分子。勞改分子隻能靠偷。在麵臨生死存亡的關頭,我這個吃屎(知識)分子除了放下身段學做“梁上君子”而外,別無選擇。董仲舒說:“天地之生萬物也,以養人,故其可食者以養身體。”是故我的偷食是以“可食者”為底線的,不像有些人連蓖麻子、四腳蛇也吃進肚裏。據我所知,不少人吃了有毒的昆蟲和小動物而一命嗚呼,也有的因偷吃蓖麻子中毒甚至暴斃,這裏有我的日記為證:
一九六一年五月七日
昨天三大隊發生偷吃蓖麻子中毒事故。雖經勸告不要吃蓖麻子,但今日仍有人偷吃,其中五人中毒。
我也偷吃過蓖麻子,當然是饑不擇食的緣故。不過我總是適可而止,所以頂多是腹瀉,不至於到嚴重中毒的程度。還有一種棉籽餅,是棉籽經過機器加熱榨油之後的渣滓,本是用作豬飼料,因其既脆且香又耐饑,勞改分子便稱之為壓縮餅幹。這壓縮餅幹雖然味道不錯,但吃多了也必中毒。有一次我和一個叫張才發的人撐船去大有舍運棉籽餅,回到大隊天就黑了,張趁天黑偷了一袋棉籽餅藏了起來,以後再找機會一次次去取來吃,誰知棉籽餅還沒吃完,他便被閻羅王“寵召”了。
還好,“自然災害”並沒有真正降臨到勞改農場,因此勞改分子有幸還能偷到一些農作物果腹。玉米快要成熟的時候,趁收工那會兒,一頭鑽進青紗帳裏,掰起生玉米就啃,從左啃到右,再從右啃到左,因此勞改犯啃生玉米有個暗語叫“吹口琴”。稻子收割了,趁稻把子還豎在田裏,把稻穗揪下來裝進口袋,然後躲在條溝裏,用兩塊磚將稻殼搓去,這個過程稱之為“辦加工廠”,其成品就是糙米。糙米的暗語叫“1比1”。因那個年代煮的飯都很稀,一斤糧食煮出五斤飯,就叫1比5的飯。那時全中國都在研究,如何用同樣多的糧食煮出更多的飯,據說有個廚師發明了一種方法,能將飯粒子脹到最大,於是要大家都向他學習,其實這就像現在的奸商往食品裏灌水一樣,完全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糙米生吃,全無水分,故稱“1比1”。這“1比1”還真好吃,嚼在嘴裏,有滋有味,滿口清香。更可貴的是這生糙米非常壓餓,嚼一小把,能撐老半天。不論是“吹口琴”還是吃“1比1”,我算把命保住了,然而有不少人沒闖過這道坎。一些人是因為太清高、太膽小而活活餓死的,另一些則是胡吃亂喝而中毒身亡的。
我所在的小組有一個叫於奇合的“曆反”,是個上了年紀而又老實巴交的人。他不像那些老奸巨猾的家夥,偷偷打別人的小報告去討好幹部;也不像那種投機取巧的老油子,幹活偷懶。我簡直無法想象他這樣的人會犯什麼罪。老於循規蹈矩、不偷不摸,完完全全靠夥房提供的這點飯菜半死不活地延續生命。有一回我故意在田頭的小工具棚裏放上一堆偷來的胡蘿卜,然後讓他單獨去那裏取一根扁擔,好給他一個飽餐胡蘿卜的機會。後來我發現他一根胡蘿卜都沒動。不久他就死了,死在挑糞的途中。我遠遠看見他剛卸下擔子便倒地不起,後麵一個挑糞的走過去把他的鞋子脫了揣在自己身上。
餓死人的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一個從無錫來的農藝師錢千裏甚至就死在我身邊。一天清早,起床的鐵板聲敲響了,睡在我旁邊的老錢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便問他要不要替他打早飯,問了幾聲他不應,我就去推他,結果發現他通體冰涼,死多時了。
還有一個人稱小氣鬼的老胡,開大賬(記賬買東西)買一瓶豆餅做的豆醬能吃上大半年,買一小包伊拉克蜜棗,直到發黴都沒吃完。不是他胃口小,而是舍不得。每逢吃晚飯的時候,他總要把那瓶隻剩一丁點兒的豆醬,還有從菜園裏順手牽羊弄來的一根蔥或一個辣椒擺出來,加上分得的鹽蒿菜和一杯水,儼然是三菜一湯。他吃豆醬的動作又有點怪異,瓶蓋隻掀開一點點,筷子剛伸進去就抽出來,好像裏麵養了一隻蟋蟀,怕它蹦出來似的。
有一天我病了,體溫到了三十九度,達到請病假的標準。老胡當時也臥病在床,可能病得很厲害,連話也說不清。他看到我便從被窩裏舉起一隻手,又伸出兩個指頭來,嘴裏嗷嗷地不知說什麼。我猜想兩個指頭大概是成雙的東西,便找給他一雙襪子,他搖了搖頭;我又給他一雙筷子,他的兩根指頭依舊伸著,像極了《儒林外史》的嚴監生。後來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到了鋪頭上的柳條筐,爬上去一看,裏麵有一個破碗,碗裏有兩個山芋。我頓時明白了,便把破碗端下來,放在他枕頭邊。第二天他死了,碗裏的兩個山芋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