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九七九年秋天的一個早上,我剝掉一身勞改皮,揮一揮手,走了。隨身攜帶的隻有一本日記,而把二十二年的金色年華永遠擲在黃海邊上的蘇北灘塗。
這本日記既無封麵又未經裝訂,隻是用舊報紙包著的一疊字紙。紙麵上水痕斑駁,字跡依稀難辨,因此看起來絕不像一本日記,而更像是什麼“出土文物”。說“文物”,恐怕有點言過其實;說“出土”,倒一點不假。因為它確確實實是從地裏掘出來的,還粘著黃海灘塗上的泥沙。
在勞改隊裏寫日記,既沒有“莎菲女士”的浪漫,更欠缺“雷鋒日記”的豪情。這是一樁對自己極端危險,而在別人看來又十分愚蠢的事情。在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勞改生涯中,我做過很多蠢事,寫日記就是其中一樁。
在那連思想都可以治罪的年代,動筆原本就是不祥之舉。從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到吳晗的《海瑞罷官》,有多少人頭落地!因此,在勞改隊裏竟然寫起日記來了,豈不是活得不耐煩!
再說日記從來就是隱私的,在人們心目中,日記總是和不可告人的秘密相聯係。尤其是在人人交代思想、個個檢舉揭發的政治運動中,寫日記幾乎等同犯罪,而寫日記的就像從前做賊的、通奸的那樣,一旦逮住,就會捉將官府裏去。
寫日記這等蠢事,雖然做的人不多,但也絕非我一個。有的人寫不了幾天就給逮住了,這不是危言聳聽,有我的日記為證: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四日
整天挖溝。晚上抽空看了幾本舊文藝報。柳正壁的日記被搜去了,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他舞文弄墨,自討苦吃;有的說他侈談政治,不自量力;有的則暗自猜測是誰彙報的。老柳躺在鋪上一聲不吭。
老柳寫日記,我是知道的,相信他不會懷疑是我彙報的,因為他知道我也在寫日記。老柳其實還沒有寫多少天就給逮住了,究竟是哪個彙報的呢?誰也確不準。打小報告當然絕對是秘密行事的,其中也許有你最可靠的朋友,隻是你被蒙在鼓裏罷了。當年東德共產政權崩潰時,公開出來的檔案材料,讓許許多多的人跌破眼鏡。人們驚呼:天啊!原來告密者竟是他(或她)啊!
打小報告的目的不外乎是想在幹部那裏博得一個好評,撈點改造成績,幻想早點釋放回家。再不然就是圖個看工棚、管工具之類的輕勞動,好保住一條命。但凡勞改過幾年的人都知道,幹這類輕勞動的人當中有不少是打小報告的專業戶,隻是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老柳是南京大學英語係的學生右派,但年齡比我們大一些。因他當年在學時便參加了抗美援朝,在朝鮮當英語翻譯和搞情報,後來又在美軍戰俘營工作了很久。停戰後,他回到南京大學複學。想不到在行將畢業之際被打成了右派,發配勞改。
我和老柳是在大有勞改農場右派大隊認識的。那時他戴一副塑料框的深度近視眼鏡,瘦骨嶙峋的,滿臉胡楂。他的體力並不強,可肚子好像也很大,幾乎每晚都會去夥房排隊打那剩下來的稀飯。據說前兩年鬧饑荒之時,他把在朝鮮得到的軍功章統統拿去和當地農民換了幾斤地瓜餅,隻剩下一張放大的相片沒人要,這相片後來就貼在他睡覺的牆頭上。相片是朝鮮副總理金應基參觀戰俘營時和他的合影,上麵還有金應基的中文題字,字寫得還不錯,隻是語法顛倒了。
老柳告訴過我不少朝鮮戰爭的事情,這些事我現在當然知道得更多,但那時還是不能講的秘聞。他說美國人講的“死亡行軍”,因為誌願軍在進攻時抓到的俘虜無法處理,加上後勤跟不上,連吃的都沒有,便就地槍決了。
還有關於中國誌願軍有不少人罹患歇斯底裏精神病的情況,當時是絕對機密的事,說了會殺頭的。所以老柳特別叮囑我千萬別跟人講。江蘇有個精神病學教授隻是說了:在殘酷的戰爭中得精神分裂症是很正常的,便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這位教授顯然是對的,連年輕人失戀都會得精神病,何況是在炮火連天、死傷枕借的戰場!我到了美國後,發現美國對這種事完全持開放和科學的態度,他們不但以平常心承認美國軍人在韓戰、越戰、伊拉克戰爭以及阿富汗戰爭中出現的精神病,包括歇斯底裏,而且派精神病醫生和心理醫生去診治這些病人。這些精神病患在退伍後還會得到國家的照顧和賠償呢!
老柳被打成右派,不知是否和他的韓戰言論有關?據他說,那時收集情報多半是竊聽美英等國的電台,因此他知道的消息肯定比一般人多得多。
老柳是湖南人,很有點書生意氣,幹完活總是捧著一本《戰爭與和平》的英文本在看。這書是薄道林紙印的,所以並不太厚。有一回我想問他借來看,他說要考我一下,後來終於借給我看了,也許是我考及格了。不過總是在他不看的時候才借給我。
老柳脾氣直而且有點倔,和周圍一些人的關係不是太融洽,但和我還很談得來。知識分子在那種環境下通常是很苦悶的,這苦悶鬱結久了,無處發泄,到一定時候便會爆發。爆發的形式各種各樣,有和同犯大吵一通甚或大打一架的,有公開發表不滿言論的,有對抗幹部的,甚至腳底抹油逃之夭夭的。所以有個知心朋友能及時交換思想、互訴衷腸應該是很有助益的,不過這朋友必須非常可靠,否則哪一天被他出賣了還渾然不知呢!
據我所知,老柳自被逮住之後就再也不寫日記了,我絕不比老柳幸運,所以免不了也會被逮住,不同的是我被逮住還不止一次。
不管你怎麼謹慎小心,怎麼偷偷摸摸,想要不被逮到,那真如登蜀道,難於上青天。因為大家不論勞動、吃飯、睡覺,都是集體。一棟監房住著兩三百個人,放一個屁都能驚動一大群,更何況在眾目睽睽下寫東西!
起先別人看見我在寫東西,還以為是在打小報告,後來發現這個打小報告的人非但沒有得到過表揚,反而常常挨批鬥,便認定我一定是在寫檢查。“檢查還沒寫好?”有人問。“早著呢!”我老是這樣回答。在寫檢查的煙幕下,我繼續寫我的日記,但是那些專打小報告的家夥也沒閑著,不多久我也和老柳一樣被逮住了。
不過,在被逮過幾次之後,我漸漸地逮出一些經驗來了,以至於後來漸漸地不易被逮到了。但這一來就會愈寫愈多,這時候如何藏起來,就成了一大難題。我先是塞在鋪底下或枕頭裏,可一到大搜查,就統統給一鍋端了去。我在六一年前寫的日記就是這樣被端掉的。
後來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寫了一段時間以後,用塑料紙把日記包起來,趁打豬草或割牛草的機會,挖個坑埋下去。但這也有個問題:時間一長,誰能記得埋在哪裏?還有,要是一旦調動,哪有機會去挖出來?我的六二年和六三年的日記就是這樣被徹底地埋葬了。
遺憾的是,我的日記隻寫到六七年,六七年之後則付諸闕如了。這不是我不想寫,而是不敢寫。因為在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活著就很不容易,遑論出什麼差錯了。
至於日記的內容倒沒什麼特別之處,不外乎幹了什麼活,看了什麼書,吃了什麼東西。我堅持少發議論,不發牢騷,準備萬一被抄了去,也不致有殺身之禍。
應該說,我的運氣還不錯。自始至終,除了老柳以外,幾乎再沒有人知道我寫日記,即便是老柳,在我的日記被沒收之後,他也不相信我還會繼續寫。至於我保存了一本日記,那就更沒有人知道了。離開勞改隊以後,我搬過許多次家,丟掉過不少東西,但這本發黴的日記卻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我確乎為擁有這樣一本日記而沾沾自喜,這絕不是因為它記載的東西足以聳人聽聞。實際上,它隻不過如實地記錄了一個被打成右派的大學生,在勞改隊的生活和一些遭遇,其中固然不乏悲情,但當年寫下來卻似平淡無奇。這裏不妨舉兩則日記為例: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九日
今天去支援二大隊整地,午飯時我冒報了吃飯人數,結果三十四人吃了五十二人的飯,可算是解放肚皮了。
一九六三年四月八日
綽號矮腳虎的那個流氓同我幹了一架,我用拳頭和怒罵對付了他的挑釁。事後我覺得自己過於粗暴,接著又原諒自己,因為流氓是必須懲罰的,正如何塞·馬蒂所說的:武力有時是痛心的必要。
二十二年對於曆史的長河來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但在人生的道路上卻是一趟長途跋涉。如今當我翻開這疊殘缺的日記時,仿佛通過一條時光隧道,看到了自己在苦難中逝去的青春,看到了曆史的荒謬。饑寒起盜心饑寒起盜心
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之後的“三年自然災害”中,據統計中國餓死了三千多萬人。這三年我在蘇北東直勞改農場居然奇跡似的活著,若問我靠什麼活?說句悄悄話:靠偷。
“偷”這個字對知書識禮的知識分子來說,是很不雅的。不過,若是遇上那三年莫名其妙的災害,即便學問道德如歐陽修者,也不見得會堅持他的“饑寒不累其心”的高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