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一般被認為是大躍進的濫觴，那時我在勞改隊已經呆了半年多了，也就是說我是在勞改圍子裏坐井觀天地觀看大躍進這一曆史荒誕劇的。
一天，三個中隊的勞改、勞教和場員集合在圍子裏聽大隊教導員上大課。迷迷糊糊聽了半天，隱約聽到全國都在大躍進，要超英趕美，糧食產量要超過多少，鋼鐵產量要翻幾番。“翻幾番”在當時是個使用頻率極高的詞。我們所在的勞改農場沒條件煉鋼，因為第一沒有燃料，既沒煤也沒劈柴，總不能靠燒鹽蒿草去煉鋼；第二沒有原料，社會上老百姓還有鐵鍋、鐵勺丟到土高爐裏去，勞改分子隻有打飯的瓦缽子，這東西丟進去也化不出鐵來。
於是勞改隊隻能在糧食棉花上搞大躍進。各個中隊和小組都要仿效人民公社那樣打擂台。你說小麥畝產五百斤，我就說一千斤，他更說兩千斤，就像現在拍賣行裏競標一樣。這是耍嘴皮子，吹大牛，沒人當真；再說大家都吹，你不吹便是對大躍進有抵觸情緒了。像當年延安搞什麼搶救運動，大家都承認是特務，你一人不是特務，反倒成異類了，不但不能戴紅花、騎大馬，還要受刑、關禁閉呢！但是後來擂台打到積肥上就出了洋相。有的小組說一個晚上要積肥五千斤，有的說七千斤、八千斤，我們便說一萬斤。大家以為這樣吹過就算，沒想到勞改隊長說幹就幹，要各組當晚加班，完成自己所提的積肥指標。這一下大家都傻眼了，到哪裏去找這麼多的肥呢？有人想出了一個主意：先找來一些樹棍子做樁子，再用破蘆席或爛草簾子蓋上，然後覆上樹葉和泥土，做成一個空心的大“肥”堆。一丈量便是一萬多斤，不但交了差，還可以去報喜呢！
幹部又要我們學習人民公社搞深翻和密植，說這是公社的好經驗。農場本是在黃海灘塗的鹽堿土上建成的，經過多年的土壤改良，才有了一層熟土，現在要我們用海門鍬把鹽堿土翻上來，其結果當然是顆粒無收。至於密植呢？也沒能增產。無論棉花黃豆和玉米，收成都大打折扣。
報紙上還宣揚搞創造發明，要人人獻計獻策。勞改隊的一些投機取巧的人便借口搞插秧機、拾棉花機、玉米聯合收割機等等，在工棚裏鬼混了幾個月。有一個高中水平的人更要搞登月計劃，最後交出一張紙，上麵畫滿了鏈條，說隻要攀著這鏈條就能登上月球。那時大家隻當是笑話，也有人說他是神經病。想不到近年美國科學家在研究月球電梯時，基本上也是用一條高強度的炭納米繩固定在地球上，另一端固定在地球同步軌道的平衡物上。他們的創意說不定還是剽竊勞改犯“鏈條登月”的構想呢。
大躍進的口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全國上下都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報上刊登的大幅照片上有披星戴月挑土的，有挑燈夜戰煉鋼的。仿佛隻要熱火朝天就行，不管幹的啥玩意兒，也不管這玩意有用沒用。這就像修正主義祖師爺伯恩斯坦說的一樣：“運動就是一切，而最終的目的是微不足道的。”
一天收工回來剛開過晚飯，幹部便把三個中隊集合起來聽動員報告，動員大家去建鹽灘。勞改農場無鋼可煉，建鹽灘大概就是代替煉鋼吧！其實勞改分子是用不著動員的，因為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建鹽灘需要在灘塗的沼澤地上修築無數個結晶池，再把海水引進到結晶池裏。這樣巨大的土方工程全靠勞改分子的體力來完成。幹部照例又放出空氣：建完鹽灘要釋放一大批人回家。這類話就像喊“狼來了”一樣，喊多了沒人相信。如果說還有人相信，這個人大概就是右派，因為右派分子歸心似箭，寧願相信這是真的。
三個中隊的強勞力全部開赴近海工地。雖說是海邊，其實離海遠著呢，當中隔著渺無盡頭的沼澤和灘塗。我們住的是背靠海堤的窩棚。海堤像萬裏長城一樣，是防止海水倒灌的。這基本上是第一代勞改犯修築成的，以後每年都要延伸和加固，這項勞動就叫做“打海堤”。我也來打過一次，所以對這裏並不陌生。
幹部前幾天已經派人沿著海堤用蘆席和盧柴把子支起一溜望不到盡頭的蘆席棚。這棚低到隻能匍匐著進去，潮濕的泥地上鋪著一層麥草就算是睡鋪。組長分配鋪位是按每人四拳頭的寬度計算，約摸四十公分。勞改分子的拳頭除了作為打架的武器，現在又多了一個丈量的功用。四十公分隻能勉強擠進一個人，幸虧勞改隊沒有胖子，又幸虧是冬季。偉大領袖說得對：“人多熱氣高”，否則在這零下好幾度的寒冬，睡在僅有一層蘆席搭的窩棚裏，肯定撐不到天亮就凍僵了。我最怕的是晚上爬起來小便，一是小便完了回來找不著睡的地方，因為這四十公分的鋪位早給擠沒了；二是窩棚外麵的低溫凍得我全身從發抖到發麻。據說當年法國巴士底監獄的犯人用鐵皮管子通到外麵去小便，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到了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時，被羅伯斯庇爾送進巴士底監獄的薩德侯爵還用這些鐵管當擴音喇叭向外喊話呢！據說因此導致巴黎公眾攻占了巴士底獄。我們沒有鐵管，有人尿急了便直接尿在了鋪上，其實也就是尿在地上，因為鋪就是地。鹽灘的工地上沒有水，連海水都沒有，因此洗臉就免了。既然不能洗臉，那麼每兩三個月洗一回澡的老規矩總該實行吧。你聽幹部怎麼說：有的少數民族一輩子隻洗三次澡，你們才幾個月就要洗澡，等鹽灘建完了再洗吧！實際上大多數人並不在乎洗臉和洗澡，因為上千人擠壓在那麼矮的窩棚裏，即便洗了也等於白洗。後來有許多人幹脆連勞改棉襖棉褲都不脫，帶著一身泥巴就往被窩裏鑽。沒幾天我也隨了大流，倒覺得這樣睡有兩大好處：一是無論半夜起來小便還是清早起床都省了穿衣的麻煩；二是這唯一的棉襖棉褲在白天幹活時給汗水浸透了，正好趁睡覺時用自己的體溫把它烘幹。因此大家的黑襖背上都烘出了一大片白色的鹽跡，有人說，鹽灘還沒建成，咱們的背上先出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