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 2)

不知是為了突出大躍進的氣氛還是怕我們累得不夠,每天天不亮就吹哨起床,整隊到了工地天才麻麻亮。幹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後,早上的稀飯剛抬到工地。一天要幹到十幾個小時,直到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才收工。而勞改隊提供的這點飯食和睡眠,按馬克思的說法就是僅能維持勞動力的再生產,也就是剛夠第二天還能上工幹活。幹部不怕你逃跑,海那邊是一望無垠的沼澤,你肯定到不了海便凍餓而亡。

這樣長的勞動時間加上牲畜一樣的居住條件,晚上的“學習”當然無法進行。既無法搞檢舉揭發,也不能開批鬥會,隻能站在窩棚外麵的泥地上聽幹部訓話。訓話的時間一長,棉襖裏的汗水便會結冰,棉襖便凍得硬邦邦的像古代武士的鎧甲。這鎧甲裏麵沒有內衣,外麵的冷風便呼呼地往裏灌,這時候便有說不出來的難受。然而對我來說這點難受遠遠比不上無需“學習”帶來的福音。所謂學習實際上是一種精神虐待,不論是讓你痛罵自己還是強迫你揭發他人,你都會極度痛苦地感到有一個惡魔在將你的人格和精神淩遲致死。

到了工程後期已經立春了,一部分人調回去準備春耕春播,蘆席窩棚裏變得寬鬆多了,我們的鋪位也由四拳頭增加到六拳頭甚至七拳頭了。然而一天夜裏陡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這雨帶來一場不小的災難,窩棚裏一時成了水鄉澤國。有人編了一段順口溜: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外麵不下了,裏麵還滴答。

有一回正巧在工地上遇到下雨,無處可躲,沒有幹部命令,大家又不敢停工。直到棉襖棉褲全濕透了,沉甸甸地甩不開手腳,有人幹脆把棉衣脫了,赤膊上陣。後來又有人趁機在雨中搓起澡來,於是整個工地上的人都在雨中搓澡淋浴。雨水落到由於幹重活而變得發紅發熱的皮膚上,便氤氳出一層白茫茫的水汽,看起來像洗熱水澡一樣。工地上的幹部由於遭了雨淋大概回去換衣服了,正好讓我們自由自在地洗了一趟天然浴。

鹽灘建成之後,有少數人要留下來管理鹽田,幹看水車和挑鹽之類的活。其實我是非常想留下當鹽工的,因為一是天高皇帝遠,自由度要大一些,不論白天幹活或晚上學習,幹部都很少會來;二是能在勞動的空檔擠點時間看書。然而好事總輪不到我,不久我便被調回大隊去參加旱改水的工程了。 旱改水就是將旱田改為水稻田。據說是要把裏下河的水引到農場來。裏下河並不是一條河,而是長江與淮河之間最低窪的河網地區。這牽涉到一係列的水利配套工程,光是農場範圍內修築鬥渠和農渠等的土方量就非常浩大。那時候中國人幹什麼都靠人海戰術,而勞改隊又不愁缺人,勞改犯不夠可以從地方上的拘留所要人,再不然搞個“嚴打”之類,把人先抓進來再說。

我是剛建完鹽灘就回來築鬥渠的,反正都是挖土挑土,早習慣了。或許是在鹽灘上累壞了,也可能是穿多了濕棉襖,在鬥渠上幹了不到一個禮拜便病倒了,天天發燒但又不到三十八度半,請不到病假。帶病上了幾天工,到實在吃不消了,隻好去跟勞改醫生商量,那勞改醫生跟我關係還不錯,便寫了個條子建議給我輕勞動。工地上不是挖就是挑,唯一的輕勞動便是在渠堤上平土。平土的責任是將別人挑上來的土耙到合適的地方,使堤的頂部和它的兩麵斜坡保持一致。這樣幹了幾個星期之後,場部派了幹部來檢查質量,還對各個中隊進行評比。結果我所在的三中隊評了個全場第一。據說別的中隊築的渠堤都是歪七八扭的,唯有我們三中隊是一條直線到底。勞改隊長非常高興,因為這是他的成績。他當然知道這渠堤的直線是我整出來的,因為那天我把勞改醫生的紙條交給他的時候,他說暫時去幹幾天平土的活,以後還得要挑土。

隊長在點名的時候把我表揚了一下,還說要我以後專門負責平土。後來我沿著渠堤偶爾走到別的中隊的工地,這才發現他們築的堤真的是東歪西扭,不成體統。其實保持土堤平直並非難事,隻要將堤頂上的兩條棱線整成直線延伸下去就行了,而這隻要撥動少量的土就能達成,多餘的土可以填在坡麵上。這兩條棱線是由坡麵和堤頂的平麵相交而成的,由於人的眼光本身就是直的,對棱線的曲直必然是非常敏感的。其實我平土並沒什麼特別工夫也不是異常賣力,隻是立體幾何的常識幫了點小忙罷了。

然而正是這平土的輕勞動救了我,讓我從病痛中漸漸恢複過來。勞改日記勞改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