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3)

勞改犯裏有一種罪名叫“腐化”,“腐化”和改革開放以後的“腐敗”不是一碼事。那個年代的“腐化”純屬性犯罪,而如今的“腐敗”則牽涉到錢的問題,包括權錢交易、貪汙受賄等等。當然也少不了性,否則貪官怎麼個個養情婦、包二奶呢?

勞改幹部在晚點名時經常用來訓斥勞改分子的一句話是:“不少人從早到晚談吃、談喝、談女人,就是不談勞動、不談學習、不談改造。”說實話,勞改犯談吃、談喝的確實很多,因為大家都缺吃少喝,隻好用“談”來畫餅充饑了。談女人的並不多,俗話說“飽暖思淫欲”,肚子都填不飽,誰還有興趣去談女人呢?然而談的人還是有的,據我所知,其中多數是那些在“案由”欄內填“腐化”的人。腐化分子理應屬於壞分子一類,在“黑五類”中排行第四。這類人既不像小偷那樣自慚形穢,也不像曆史反革命那樣謹小慎微。隻要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發現,這類人在同犯當中往往還表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腐化分子到了勞改隊之後是絕無腐化可搞了,於是乎“談”就成了他們唯一的宣泄口。照理說,勞改分子是不容相互交流案情的,不過談這等事不像談政治那般危險,通常也沒什麼人去彙報。即使彙報了,幹部也隻是三言兩語批兩句敷衍了事。可見幹部心裏也認為搞腐化就像某些人說的是男人常犯的錯誤。再說犯腐化罪的多數是些芝麻小官和平民百姓,廳局級以上的鮮有所聞,好像官愈大就愈有坐懷不亂的定力。對那些犯腐化的小幹部,多數被委以學習小組長之職,因為這些人既略通文墨,政治上又比較可靠。

在上河工的時候,總要重新編組。一下子編進來好幾個腐化分子,連兩個組長都是犯腐化的,終日黃腔黃調不絕於耳。當年我才二十歲又剛從學校出來,許多黃色笑話都聽不明白,這時候他們便會哈哈大笑起來。老張是勞動組長,個子高大,孔武有力,原來是什麼單位的一個課長,是個比科級還小的幹部。他自認是知識分子,別人在他眼裏都是粗人。對我還算看得起,因為我是大學生,大概是可以歸為知識分子一類的。

河工是非常重的勞動,不是挖鍬就是挑擔。他們隻叫我挑擔,說我挖鍬沒經驗,其實挑擔比挖鍬更累,愈挖到河底就愈累,因為爬的坡愈高。一百多斤的擔子,一天少說得挑到十個小時。幹部兩手叉腰站在土堤上監工,誰也別想偷懶。我兩邊肩膀的皮都磨破了,痛得要命。早上的一瓢玉米地瓜稀粥兩泡尿就完了,一雙腿軟得直打晃,於是兩眼不由自主地朝大隊部那邊望,望什麼?望升旗。因為那邊有一根旗杆,到要開飯的時候,便把旗升上去。飯是抬到工地上來的,通常是兩個玉米窩頭和一小勺蘿卜什麼的。窩頭是人捏出來的,當然有大有小,還有那底部的坑,更是有深有淺,勞改犯為這些事大動幹戈是常有的事。勞改幹部往往不等大家都吃完便吹哨開工,因此我總是趕緊吃完飯往地上一躺,爭取哪怕是幾分鍾的休息。

我恍惚覺得自己前世是一個奴隸,以前讀《社會發展史》的時候對奴隸社會不甚理解,現在全明白了。老張雖然力氣比我大,到日正當午的時候大概也撐不住了,我見他丟下海門鍬要去土堤下麵撒尿,便也趁機放下擔子裝作跟他一塊去小解,實在是想喘口氣。老張尿完了,歎了口氣說:“那時候小頭痛快,現在大頭可吃苦囉!”“小頭痛快,大頭吃苦”似乎是腐化犯們的一句“箴言”,起先我沒聽懂,後來懂了就覺得很可笑。

河工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打夯,將兩岸的土堤夯實。有人領來一個大石夯,圓圓的像隻磨盤,四周有幾隻耳朵,用來拴麻繩的,明朝宋應星寫的《天工開物》上大概就有這玩意兒。幾個扯繩子的一使勁,石夯便拋向空中;一鬆手就重重地砸在地上。要緊的是大家必須齊心,就是說用力要同步,因此大家都得聽領夯的指揮。領夯的要會打號子,號子是帶方言的,於是便有揚州號子、無錫號子等等。領夯先呼:“拎起來喲!”大家跟著喊:“咳喲!”接下來的號子全是領夯現編現造的。我們這個組合的領夯碰巧又是個腐化犯,他的號子當然粗俗得不堪入耳。

“大家要用勁呀!”——“咳喲!”

“啥人不用勁呀!”——“咳喲!”

“女人不窩心呀!”——“咳喲!”

“××夾夾緊呀!”——“咳喲!”

“好比新成親呀!”——“咳喲!”

看到遠處有幹部出現,領夯的像得了人來瘋,更加提高嗓門大聲疾呼:

“勞動要積極呀!”——“咳喲!”

“改造有成績呀!”——“咳喲!”

“改惡要從善呀!”——“咳喲!”

“前途有光明呀!”——“咳喲!”

領夯的長得獐頭鼠目,模樣兒實在不敢恭維,可他剛才導演的一幕,不能不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自編自導的號子,不僅有板有眼,而且見到幹部時又能處變不驚,隨機應變,這家夥真是有才。難怪他雖然其貌不揚,仍舊有本事去當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