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發批判之後,管教幹事又揭了他們的老底,說他們原來在社會上就搞流氓,投入勞改以後惡習不改,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現在知道這兩個人不過是同性戀而已,而同性戀這種“惡習”恐怕是永遠改不掉的。記得那時大約是一九六零年吧,他們在中國坐牢便很有可能要坐到一九九七年,因為同性性行為直到一九九七年才不算刑事犯罪,而直到二○○一年才從精神疾病中除名。
把同性戀說成搞腐化,也許情有可原,因為那時中國還沒有同性戀這個概念。但是後來我遇到一種情況,也被說成腐化,那就實在不倫不類了。
勞改犯每半年要做一次思想改造小結。我們這個小組識字的不多,我得幫別人填表。表上有一欄是“案由”,於是我問:“犯什麼罪來的?”“是腐化,因為我幫別人把他們老婆的肚子搞大了。”這人姓彭,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我實在聽不懂他講的什麼,隻好請他再說明白一些。於是老彭囉囉嗦嗦地講了以下的故事:
政府號召計劃生育,叫我們生產隊所有能生孩子的婦女去公社衛生院裝避孕環,裝完回來,我老婆覺得不舒服,尤其第二天挑肥更是難受。老婆要我幫她把那環取下來,我說我又不是醫生,她說試試看嘛!我搗弄到半夜,最後總算把那東西弄了出來。隔天還是挑肥,我老婆挑得輕鬆自在還有說有笑的,別人覺得奇怪就問她,她管不住嘴,把那秘密告訴了一個好友,那女人求她讓我也替她取出來,我說那怎麼好意思呢,老婆說她已經答應了,就做這一次吧。有了上回的經驗,這次沒費多大工夫便把環取出來了。誰知這事很快傳開了,那些女人一個個求我老婆,我便一個個幫她們把環取了出來。來年開春,女人們一個個懷孕了,衛生院一檢查,報告了公安局,結果就把我抓進來了,這時候我老婆哭也來不及了。
聽完了我說:“你這事不能算腐化,又不是你給她們懷孕的!”“是我呀,是我把環給取出來的呀!”他這樣說像是很願意當腐化分子似的,不過我還是給他填了個“妨礙計劃生育”。
我漸漸發現,許多勞改犯都“鍾情”於腐化,隻要犯的案與異性有點牽連,便都自稱是搞腐化。我分析其中的原因也許有二:一是腐化不像強奸,算不了什麼大罪;二是搞腐化的自詡在女人麵前有兩把刷子,否則誰會讓你搞?然而在我與老黎交往過後,覺得我還遺漏了第三個原因:腐化純屬男女私事,與政治無涉。這一點對某些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相當重要,因為知識分子特別忌憚政治。老黎是我在洪澤勞改大隊認識的,從前是大學助教,談吐斯文,人也長得秀氣。聽人說他是因為破壞軍婚判的刑,但他自己對我說是犯的腐化。老黎破壞軍婚,看似僅僅影響軍人的婚姻,但軍隊是國家機器的支柱,對外負責國防,對內執行鎮壓。破壞軍婚豈能無關政治?
老黎說他犯的是腐化,顯然是避重就輕。不過老黎也有他的理由,因為他和那個女的有過一夜情。在那個年代,一夜情毫無疑問被認為是搞腐化。老黎和我談起這樁往事的時候,似乎對那女的依然一往情深,還說她答應等他。我想這一定是老黎的自作多情,在那個階級鬥爭如火如荼的年代,愛情難道拗得過政治?據說那女的是他的學生,他一點也不知道她和一個軍官有過戀愛關係,後來那軍官告了他,他就此成了階下囚。
老黎刑滿以後在農場找了個年輕的女勞教結了婚,有一個兒子。老黎能找到老婆,歸功於他會殺豬。因為那時他在大夥房幹活兼管賬,逢年過節的時候學會了殺豬。女犯隊沒人敢殺豬便把他叫去了,一回生,二回熟,那邊的女場員就給他介紹了對象。七九年右派改正的時候,他來與我話別,還說我終於熬到頭了,言下不無羨慕之意。這也沒什麼奇怪,七五年大赦國民黨縣團以上人員時,我也羨慕過他們,也說過同樣的話。我們這個民族幾千年來就是這樣的,個人的命運常常取決於曆史之偶然:或帝王之崩殂,或朝代之興替。蘇東坡一生就曾遭多次貶謫,但他還是比當今的勞改犯幸運多了。
我後來在南京工作的時候,老黎來找過我一次,我還請他吃過飯。自從去了美國,就再也聽不到老黎的消息了。前幾年回國,聽人說老黎的老婆犯了事,成了“二進宮”,兒子為了什麼事也被關了,老黎臨老又成孤家寡人了。我覺得老黎實在可憐,好端端一個大學教師,就因為談了個戀愛,稀裏糊塗地破壞了軍婚,其實軍婚也沒破壞成,倒把自己這一生破壞殆盡了。勞改隊的大躍進勞改隊的大躍進